第20章 病倒

宜州双星河流经两府四州,其中贯穿宜州全境,是以农民灌溉重要水系,便是旱季也不会断流,正因水流量大,若遇上当年雨水多,便可能形成洪涝灾害,因此筑堤束水是重中之重。

往年宜州多发洪涝,常造成不小的损失,当地州府只得向朝廷申请灾年减税,后在户部工部的共同商议下,决定为当地拨款筑堤,一修便是三年,于去年正式完工。偏去岁雨多,正好发了洪,其中一段新修的堤坝被悍然冲垮,原先以为有堤为屏的百姓安心种下的青苗,全数淹没在泥沙之下。

不仅百姓与当地损失惨重,朝廷更是丢了面子,因此一番严查重判后,不少官员或降职或入狱。

之后朝廷勒令工部派去官员亲自监督,紧急修缮,不料完工后,今年春汛又再次出事,惹得龙颜勃然大怒。

去年被冲垮的那段堤坝与今年毁掉的并非是同一段,但头疼医头脚疼医脚之法显然无法解决问题,左时珩原可立即亲往,却因私心不舍离京,只得字字及时批阅指示,为案牍之劳形。

那夜与安声陈明后,他即刻动身前往,一路奔波,日夜兼程,五日行程,不到四日便抵达宜州。

至宜州后,更是片刻未歇,登山涉水,仔细查问勘探,力图尽快探明原因解决问题,赶回京城。

他发现筑堤虽有贪腐偷工之嫌,根本原因乃是当地河官缺乏水利、工程等专业经验,他们多是科举出身,熟读经史子集,往往习惯依赖于相关书籍,按图索骥,统一标准,而不善于因地制宜,导致某些地段的地基因重量不对而逐渐下沉,与其他堤段互相角力,出现倾圮,当洪水携万钧之势而来,便会瞬间发生倒塌。

他立刻着手重新规划,画图,给相关官员说清原由,陈明利害,并安排人抓紧修缮缺口、在洪水后及时拆除存在隐患的堤段,重新加固等。

连日来,左时珩一日歇不过两个时辰,因没胃口吃的也不多,本就孱弱,气血更是愈发消耗得快,在完成主要事宜后,返京途中便倒下了,被就近送往最近的嘉城驿馆养病。

因实在病重不能动身,他怕安声担心,便写了信回去,说自己还要在宜州再耽搁半月。

此事不是秘密,他病倒时,便有奏疏紧急送往京城,皇帝关切,派了之前就给左时珩看过诊的胡太医赶往嘉城。

而左序所在的松下书院,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山长更是致仕的弘文阁大学士,自然也知此事,他们谈话时,被左序听见,焦急的假也来不及请,就去赁了辆马车飞奔回家了。

原先这样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岁岁与阿序年岁尚小,除了哭着担心爹爹别无他法,但如今安声在家,他们兄妹便好似有了主心骨。

穆山带了府上侍卫当日便护送安声赶往嘉城,因不知何时回来,便让阿序和岁岁还是先回了书院以及国公府。

嘉城离京城不算远,陆路一般不到两日,安声他们加紧赶路,当天半夜就进了城。

当地县官听闻是尚书夫人来了,于是亲自来接,并送她去了驿馆。

路上安声也是大致了解了下左时珩目前的情况。

他在嘉城已有五日,起初几日,昏睡多于清醒,这两日要好些,只是进食不多,药也吃不进去,总是才吃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全吐了。

加上这两日阴雨连绵,天气返凉,他旧疾复发,咳嗽加重,夜间无法躺下安睡,只能坐靠着才好受一些。

偏左时珩这样的人,睡不着不想办法休息,反而干脆挑灯处理公务,实在困极,才倚着驿馆那张硬硬的老旧木椅上阖眼歇一会儿,气得胡太医也顾不上尊重了,直接以医者身份多次训斥自己这位不听话的病人。

只是每次左时珩都笑笑,说知道了,一定注意。

他性格很好,似乎没什么脾气,却是最执拗的,决定的事就会一直做,旁人根本没有办法。

所谓在其位谋其政,左时珩凡事亲力亲为,甚至多做十倍百倍,肩上担着极大的责任,即便在失去妻子后心伤至深,也并未耽误过任何要事,入仕以来,功绩斐然。

因此,他年纪轻轻就被拔擢为工部尚书,朝廷上下却并无异议。

嘉城县令与安声秉明左大人的情况后,见安声沉默不语,不由惴惴不安道:“驿馆条件简陋,不过下官多次请尚书尊驾前往县衙歇养,尚书都拒绝了,实在并非下官不尽力侍奉……”

安声笑了下:“没关系,大人已经照顾得很周到了。”

她赶到驿馆时已是凌晨,不想劳师动众的惊醒旁人,就与县令说了尽量低调,简单收拾几间屋子安顿随从即可。

胡太医还未睡下,安声先去见了他,询问了病情,以及自己能帮上的忙,胡太医说,左时珩不久前才勉强吃了药睡下,请安声夜里多注意一下他的情况,若有什么不对的,及时差人叫他。

安声一一应下,才去看左时珩。

他住的屋子在驿馆最后,不大,同左宅比自然简陋得多,以一道四扇屏风分了里外间,外间加了张软榻,方便下人夜间歇着时时照顾,里间则是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因安声来,驿馆的下人便撤下了。

安声端了一盏烛台绕过屏风进了里间,里间窗户紧闭,药味清苦,浓郁至极。

她将烛台放在窗台边,借着昏暗光源轻轻走近,在床边坐下。

左时珩侧躺睡着,身上盖着两床棉被,呼吸轻不可闻。

这样的天,府上都已经换了薄被了,但左时珩似乎还是很冷,睡得不大安稳。

她借烛光细瞧他,他眉骨高,眉峰低,眉尾上扬,一副眉压眼的冷峻长相,平日不笑时,看着很是清冷,有些生人勿近感,不过他个子很高,安声与他说话时总是仰头,便只见到他垂落的眉眼里全是温柔笑意,从不觉得他清冷。

他像雪,走近了却是春水。

他现下这般闭眼睡着,安静得很,睫羽长而浓密,鼻梁高挺,实在好看。

只是两颊消瘦,脸色苍白,唇瓣也干燥,完全一副病容。

安声说不上自己一路奔波至此,在见到这样一个虚弱的左时珩时是何心情。

是心疼,是焦虑,是怜惜,是想到那句“安和九年,左时珩死”,忽然就落了泪。

她低下头,用手背拂着泪水,不敢发出声音。

不过,她才有些庆幸左时珩这会儿睡得还好,下一刻他便忽然急咳起来,身躯仰起,被子滑落,他人也几要向床下倾去。

安声吓了一跳,几乎是下意识接住了他,他趴在安声的臂弯里,咳得胸腔都在震动。

安声忙拍着他后背,将他扶好,让他趴靠在肩头,直到渐渐缓过来。

听得他在耳畔气息急促,却又不似醒来,安声不由唤他名字。

“左时珩?”

半晌,她才听见一声嘶哑却迷蒙的回应。

“嗯,阿声……”

他似乎半梦半醒,将她当作了亡妻,往她颈窝处蹭了蹭,又低低喊:“阿声……”

声音极轻,仿若梦一样缥缈,却掩不住颤抖,听来有些哽咽。

暖光暗暗的,从侧面照来,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合二为一。

安声看不见左时珩的神情,只听清了他无法言说的哀伤与极深的眷念,她抱着清减至此的左时珩,仿佛怀中唯剩一副骸骨而已。

不知为何,或许是因为共情,在这一刻,她竟哭得不能自已,于是拥紧了他,回应他道:“是我,我在这里。”

听见她的声音,左时珩更是出于本能反应,将她紧搂在怀,又有些孩童般的不安,在贪恋她气息与体温时,一遍遍喊她名字。

安声若没有回应,他便更加恐惧,祈求一般地重复着:“不要走……不要走……阿声……”

安声便抚摸他的发:“没有走,我就在这里。”

他这才放心,乖乖嗯一声。

真是从未见过他如此,在安声印象中,他始终温和沉稳,有时严肃,但可靠,强大,万事周全。

看来,他是强撑太久,只会在妻子面前坦诚脆弱。

她想,左时珩在迷迷糊糊间,认错了人。

但她私心作祟,不想为了一点自尊而在此刻残忍推开他,惊醒他。

或许出于她的安抚,或许是左时珩已然倦极,他就这般靠着她睡着了,气息悠长,比方才安稳许多,不过偶尔轻咳一声。

安声拥着他坐了许久,直到灯花哔啵,烛火跳跃,蜡烛燃尽,屋内昏暗得如笼在阴云之下。

窗外又下起雨,滴滴答答,敲打檐瓦。

她小心扶着熟睡的左时珩躺下,盖好被子,将窗推开了一道缝隙,水汽寒凉,透过窗缝侵蚀着她的指尖。

黎明之前夜色最浓,目光探出,如同行在墨中,上下混沌,不见万物。

安声没有分毫睡意,她心口发闷,有些透不过气。

那句刻在石上的话始终在她脑海里盘桓不去。

左时珩……会死在安和九年吗?

第十一次重来,重来……

重来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重来?何人重来?因何重来?

她深吸了口气,清苦的药味随空气灌入肺腔,让她清醒了些。

她隐约有些荒诞的猜测,却又仿佛依然身在迷雾之中。

“安声”,会是,另一个——她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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