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苏醒

北荒萧境,狄芜山。

秋季刚至,北境就有了入冬之势,寒冽的冷风呼啸狂吹,草木余下单调的褐色,尽数折腰。

此处是粮食都种不活一粒的荒芜之地,常年作仙盟犯人的流放去处。三、四顶临时搭建的布制帐篷矗立着,在凌冽狂风中倔强不倒。

帐内简陋的木板床上,绯雪的意识浮浮沉沉,她眼睛紧闭半梦半醒,耳畔甚至还有流雪纷飞的幻听回声。

她静静地躺着,突显帐内其他人单方面的“兵荒马乱”。

“师姐,你能不能改改随便捡人的习惯,我都快成端水丫鬟了!”曲泱泱端着水盆进帐,一开口就以下犯上,数落自家师姐的破习惯。

她身穿一套粉白窄袖服,束袖绣着一道简单花边,是标准的乐宗外门弟子服饰。

曲泱泱长得乖巧可爱,性子却与相貌完全相反,她靠近床边,直言不逊:“让我看看这次救的人长得如何……呀!这么丑!咱们还是扔了吧!”

她的目光毫无遮掩地瞥向床头,然后龇牙咧嘴露出嫌弃之意。

床上躺着的或许……还能称为人吧?

对方是个女子,昏得不省人事,对外界的情况一概不知。她浑身上下都是烧伤的疤痕,皮肤皱巴干枯得像是万年老树皮,面容也被烧得认不出身份,如同地狱爬上来的狰狞恶鬼,令人头皮发麻。

多看一眼都是对眼睛的摧残。

曲泱泱辣眼睛地别过头,嘴一撇,心道这荒郊野岭之地果然是捡不到富贵公子哥的,只有人不人鬼不鬼的无名氏。

师姐宁途清秀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不满师妹的胡言乱语,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点泱泱,她还没醒呢。”

“啧,她又不是在睡觉,干嘛小心翼翼?”

曲泱泱把盆扔到桌上,声音是半分也没减,警告道:“师姐,你什么时候救人不好,偏偏选这个时间段,还在北境境内。你忘了最近有仙盟罪犯逃狱,还是逃来我们北境这边,你就不怕床上那位就是要抓拿的罪犯?”

狄芜山本就人烟罕迹,在这里捡到人的概率极低,捡到一个全身烧伤的毁容女子概率更低——可疑至极。

宁途垂眸,端详着面前昏迷之人,眼神没有半分嫌恶害怕,言说:“她身上没有罪犯的罪责令牌。”

仙盟的罪犯腰间都会坠着一块特殊小令牌,宛如行走的通示栏,方便警示他人。

“哪个傻瓜会把通缉令贴在自己脑袋上,说不准她在出逃时就施法强行拆牌了。”曲泱泱防备心不减。

“可她没有金丹,身体又孱弱,如何施法?”

“那就更可疑了!一般的修仙者没了金丹,如何能活?!她简直是个怪人,除了仙盟奇怪的罪犯,我想不到其他身份更符合她。”曲泱泱坚守己见。

宁途完全没把曲泱泱的警告听进去,她弄湿手帕,细细擦净毁容女子“崎岖不平”的脸,转而问道:

“泱泱,我们来到北荒萧境是为了什么?”

曲泱泱不知她意,按题答:“自然是贯彻飞雪会的理念,铲除为非作歹的鳞鬼,给北境百姓带来安稳啊。”

“本质上就是‘去救人’,不是吗?”宁途平静喃喃着,将手帕扔回木盆,水染出透明的灰,“北境百姓也好,流浪的罪犯也罢,我不希望任意一条鲜活的人命轻易死在我的面前。”

“如果以后真因为我这一举止而铸下大错,但愿在天之灵的银瑞仙君能宽恕我。”

她轻飘飘搬出最后一句,彻底让曲泱泱哑口无言。

真没辙。

宁途口中的银瑞仙君不是别人,正是七年前一战出名的剑宗首席弟子——绯雪。

若用一句话来形容她,那便是“近乎完美的人”。

绯雪生得一副见之难忘的好皮囊,修仙天赋异禀,又是剑宗宗主的亲授弟子,从小就绝代风华,堪称是“别人家的孩子”。

如此高的地位与能力,绯雪也没有一丝傲睨自若,反而一生锄强扶弱,尽做善事。

然祸事横发,七年前,仙盟叛徒药宗宗主丹度生恶意炼制仙盟禁药,将仅在古籍记载的烬毒活物培育出来,还暗中投掷在努安山脉上空,以百姓作试验体。

烬毒如微尘般细小难捉摸,又如蛊虫般主动寻找宿主。它们纷纷落下,人一旦接触此物,身上即刻出现类似熔岩的红黑裂痕,裂痕会不停扩大,一刻钟不到火痕就遍布全身。

人会像干燥枯裂的火种,整具身躯开始爆裂、火花四溅,燃烧殆尽后的尸灰会成为新的烬毒,再次漂浮于空中寻找下一位宿主。

丹度生此一为,令努安民众化身成火中厉鬼,方圆百里黑烟滚滚,天色为之倾倒,哀嚎遍野生灵涂炭,努安山脉就此成为无间炼狱。

仙盟忌惮烬毒的威力,迟迟不肯行动。而在危难之际,唯有绯雪一人果断出山。

她宛如天神下凡,将叛徒丹度生一剑封喉,随后又以自毁金丹为代价,在辽阔的努安山脉降下一场灵力制成的雪。

那是一场永不融化的罕见暖雪,纯白无瑕,将世间一切燃骨烬毒都掩埋。

雪层极厚,通有灵性,民众们神奇地被积雪撑上雪面,像是一块块浮出水面都浮木。

患病的人们惊喜地发现,他们身上的烬毒在暖雪中褪去得干干净净,不留痕迹。

可当所有人再去寻找绯雪的身影时,雪景白茫茫一片,真的什么也没留下。

绯雪将所有人托出雪面,却唯独少了自己。她早已耗尽灵力,再也无法孤身站起,埋葬在自己酿成的雪景下。

尘落定,雪归寂。

世人感激她的恩德,赞颂她的美名,为此建立飞雪会。飞雪会成员来自五湖四海,不问出身不问能力,不求财富不求地位,见义勇为。

全体成员将逝去的绯雪视为信仰,在行走江湖的过程中不断传颂她的事迹。

短短七年,飞雪会已成为首屈一指的民间派会,势力甚至可以与百年宗门较量。

会下成员众多,曲泱泱和宁途虽然都是乐宗弟子,但也是飞雪会的一员。她们听闻北荒萧境闹鳞鬼,便自告奋勇跟随飞雪会第十五小队一同前来,势要干出一番大作为。

然而现在,鳞鬼没有瞧到,怪人倒撞见一个。

曲泱泱内心暗道:这怪人还不是银瑞仙君,不知道师姐她执着什么。

论救人,宁途永远都会冲在第一线,坏的好的一视同仁。

曲泱泱辩不过自己的师姐,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便在原地杵着,站成一尊人形雕塑。

安静的氛围中,床上之人的手指细微一动,似是意识即将苏醒的预兆。

宁途内心立刻激动起来:“泱泱!你看,她刚刚是不是动了一下?”

“咦应该是,师姐仪态!仪态!”

此时,营外也传来不少动静,是在外巡逻的飞雪小队回来了。

宁途闻声率先起身,费心嘱咐:“我出去跟队长解释,你好生看着她,等她醒来别吓着人家……”

“安啦,她现在这个样子没把我吓着就不错了。”曲泱泱心大如斗。

“就知道嘴贫。”

“也不看看是谁的师妹?”曲泱泱推着宁途的肩膀,好声好气将慈悲大佛请出门。

待再次回帐,床上之人已然醒来,缓缓坐起身。

“呀,你可算醒了……”原本曲泱泱想唠叨她几句,可当对上对方眼眸,一阵寒意莫名其妙涌上曲泱泱的心头,她当场虚了声。

与丑恶的容貌不同,对方那双眼睛宛如高悬黑夜的弯月,带着锋利的孤寂寒芒,给人遥不可及的幻觉,望而生畏。

曲泱泱:奇怪?

一个逃犯而已,她自己心虚什么。

其实在此刻,不仅曲泱泱的内心在混乱,床上坐着的绯雪也好不到哪里去。

绯雪明明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还在南境努安山脉的暖雪中,怎么昏迷再一睁眼,她人就来到一处分外陌生的地方。

看景物不是仙盟,不是剑宗,更不是药宗。

这里,还是努安山吗?

绯雪深觉头晕目眩,脑袋如一团浆糊般昏昏沉沉,她扶额,顺势望见自己手臂的红黑色疤痕,几乎是下意识的,绯雪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触感皱巴浮肿,不用看她也能想象到此时她的容颜。

是了,大概真毁容了。

绯雪眼神暗了下来,半晌缓缓说出一句话:“有刀吗?”

“啊?”还在胡思乱想的曲泱泱被问得猝不及防,手忙脚乱将自己腰间的匕首抽出,双手盛上,“有有有,给你给你。”

曲泱泱暗暗唾弃自己的怂气,有骂心没骂胆。刚递完,她脑子霹雳一闪,将对方摸脸、要刀的动作联系起来。

她小脑瓜一转,莫非……对方想要自杀?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哪个姑娘得知自己全身毁灭性毁容后不发疯的?

表面越是安静,心里越有鬼!

绯雪接过刀,刀锋果然一转,利落地调转方向,毫不客气往自己的左臂上刺,使劲一划拉,鲜红瞬间飙出!

“啊啊啊!!珍爱生命,远离自残!!!”曲泱泱最忌讳自杀一事,认为是对生命的亵渎,瞬间大呼小叫起来,劈手就去夺她的刀。

因为慌乱,她不自觉高喊一句:“银瑞仙君会怨恨你的!”

些许是银瑞仙君在天显灵,握刀的女子果真动作一顿,曲泱泱也趁机夺下刀刃,抱着匕首后退,异常警惕。

如果此时的曲泱泱抬眼看绯雪,必定能望见对方奇怪且复杂的神色,嘴角还小幅度抽动着。

银、瑞?

是民间话本胡乱给她取的破尊名,什么时候成为新型象征符号了?

曲泱泱谨记飞雪会“珍爱生命”的教诲,将匕首扔到房间最遥远的角落,与绯雪卡出个漂亮对角线。

见到试图自杀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她、劝导她。

确定没有任何危险物品后,曲泱泱扭头紧盯绯雪,一脸正义,目不斜视从怀中掏出一卷画像,仿佛是在亮祖传绝世宝剑。

整套动作莫名大义凛然。

“既然如此,我就不能袖手旁观了,只得使出看家本领——这位姑娘!能占用你一点时间吗?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飞雪会唯一的信仰——银瑞仙君!”

“她可以教会你爱与和平!能带给你心境安宁!”

曲泱泱的话是铿锵有力,感情是充沛饱满,声音比热闹街市吆喝的商贩还要响亮。

她哗哗一展画卷,卷上画着的赫然是她所说的“银瑞仙君”。

画中之人过于柔和的脸部轮廓显得整个脑袋似圆滑大鸡蛋,善听民意的宽大耳朵可以垂到肩膀上,整张脸写着“慈眉善目”四个大字,嘴角含着温柔却略显诡异的微笑,右手还捏着翠绿的一条橄榄枝。

这确定是绯雪?

而不是哪位救世大菩萨!

刚醒没多久的绯雪发出最符合内心想法的一句:“啊?”

她看着画卷,两眼一黑,登时想倒下再睡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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