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差事的顾萧第二日便去上岗了。
临走前,柳成舟将要做的衣服给他打包好,顾萧记下尺寸,便登门去拜访那裁缝铺的老板了。
老板姓姜,顾萧便十分嘴甜地唤了人,给了定金,他抖开样衣一看,竟是青云派的袍子,顾萧心道这确实得自己监工着。
既然是来做活儿的,顾萧也没打算磨洋工,他交代好姜掌柜注意事项后,便自顾自地翻去了后院,院子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染缸,各色染料让人眼花缭乱,顾萧便随便爬了个屋顶上去待着,这一守就是一上午。
起初,干活的伙计很安静,但做久了便同旁边的人闲聊了起来。
其中一个卖力地搅着染缸正在着色,还有余暇道:“哎听说了吗!昨日楼主便回来了。”
另一个伙计在忙着调色,眼睛仍顶着染缸,嘴上却接到:“这等事幽州城有谁不知道的,听说还带了个外乡人。”
这俩伙计都是姜掌柜收养的孤儿,搅染缸的汉子昵称姜大,他疑惑道:“这我倒没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而调色的汉子则昵称姜二,他一脸得色:“那自然是亲眼所见。那外乡人一袭白衣,胸口绣的是云纹,但那云纹很是讲究,喏,就是今天新来的那订单上的。”
姜大来了兴致,便连忙拿起样衣看了看,脸上高兴道:“这个云纹我见过!”
“你?”姜二显然不信,“你连幽州城都没出过,哪里见到这种衣服?”
姜大不忿道:“你少瞧不起人!我们教主也有件一模一样的衣服,他们师出同门……是青云派,你看这上面扭曲的云纹,是不是这青字的上部分!”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那么个意思,那你是说,青云派来幽州城了?”
“不能吧。”姜大搅得有些累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道:“青云派不是早就闭门不许任何弟子下山了吗?”
顾萧并不想听有关青云派的一切陈年旧事,便在屋顶伸了个懒腰,发出的响动引来了下面闲聊的两人侧目,姜大没想到此处还有第三者在场,愣了一下对着顾萧憨笑起来,姜二看着顾萧却兴致更浓,“小兄弟,你是早上送衣服来的,一看就是咱们楼主的贴身侍卫,那你说说,这衣服是不是青云派的?”
顾萧嘴角抽了抽,又躺了回去,那姜二见他不理会自己,小声嘟囔了一句架子真大,顾萧听着有些刺耳,半晌才答到:“是。”
姜大听了立马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冲老二挤眉弄眼,“你看我就说吧!”
姜二又问到:“那你知道来的外乡人是谁吗?楼主这次居然没有一个人先走。”
顾萧反而觉得奇怪:“难道你们楼主都一个人走?”
姜大应到:“那是自然。”
眼见着话题要被岔走,姜二不依不饶道:“你还没说那异乡人是谁呢!”
顾萧讪笑,姜大拉了拉姜二衣袖被他拂开,顾萧想了说辞便道:“那人虽着青云派的袍子,但我也不清楚那异乡人是谁,只知道如今已经不是青云派的人了。”
姜二听了乐呵道:“那敢情好啊。”
顾萧越发不满起来:“这哪里好了!”
“我听说青云派在山顶上,地儿偏,而且一年到头都是雪,可冷嘞,你看我们幽州城,虽然不是四季如春,但肯定比青云派那处暖和,虽然也没有江南之地富饶,但也繁华热闹,来我们幽州城,难道不比留在青云派好?”姜二反问道。
顾萧想也不想便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信条,栖风宿雨未必是苦,安安稳稳也未必是乐!怎可以己度人。”
姜二听了也不忿起来:“我说的不过事实罢了,再说了又不是你的事,你嚷嚷什么。”
顾萧:……
姜大用眼神喝止了自己弟弟,有些歉然道:“的确是我们想当然了,郎君您别把我弟弟的话放在心上。”
顾萧自然也没有小心眼到非要跟人掰扯的地步,他重新躺回屋顶,秋日的天上是一层又一层洁白柔软的云,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令人心旷神怡,他很快将这个不算愉快的小插曲抛之脑后了。
到了晚上——他本身没有盘缠,便直接在血重楼柳成舟的房间里落脚了,他到屋里的时候柳成舟正在看一些密信,顾萧便觉自己此时进来颇为不妥,正要推门而去,柳成舟却冲他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对面。
一直到夜深人静,柳成舟才将这月余积压的事务处理了小半,顾萧已经等得整个人困倦起来,撑着头也忍不住小鸡啄米般点着,柳成舟见他等得辛苦,便将人抱了起来,身体悬空的不安感让顾萧瞬间睁大了眼睛,意识到自己在柳成舟怀里,目的地还是床,顾萧脸上便臊得慌,他呐呐道:“我、我还没洗、你要不先等等……”
柳成舟听了直笑,将人放到床上后,暧昧地捏着他腰侧敏感的肉滑动,顾萧缩着往里躲,他边躲边压着声音表达不满:“你急什么!”
柳成舟笑得前仰后合,顾萧见他这般模样渐渐有些摸不着头脑,柳成舟意味深长地挑了挑眉:“我看师兄乏了,只是想让你睡得安稳些,不过若是师兄想要了,我也很乐意为师兄服务。”
……
顾萧干脆钻进被子里捂住已经所剩不多的颜面,柳成舟坐到床边,将棉被半掀开,露出顾萧毛绒绒的脑袋,顾萧满脸通红不忿道:“你比那俩伙计还过分!”
柳成舟愣了下:“哪两个伙计?”
本来是件小事,但柳成舟一脸关切的问起,顾萧心里便忍不住委屈,他如实相告,又对连这点小事都介怀的自己颇为唾弃,说完便又把自己连头一起蒙进了被子里,“是你问了我才说的,其实就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我都忘了!”
柳成舟不懈地将人挖出来,把他弄得乱糟糟的头发顺了顺,双眼认真地看着顾萧:“我知道师兄喜欢青云派的一草一木,我会让师兄名正言顺地回去。”
顾萧垂下眼睛,他行差踏错这一步,早已渐行渐远,又何苦为难柳成舟。他虽算不得义侠,但绝非十恶不赦之辈,难道他就非得要有一个正道的身份才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吗?答案是否定的。
柳成舟漆黑的瞳孔里是难见的炽热,顾萧伸手握住这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人,缓慢又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想清楚了,与其要我出卖你才能回到正道,不如做一名闲散客,我如何行事,哪容他人置喙。”
“本来你与我血重楼也没什么恩怨纠葛,可现在,人人都以为你是叛徒,你如何做一个闲散客?”
顾萧道:“心是自由的,自然逍遥快活。”
柳成舟想了想,“既然师兄不愿回去,那你可要在我血重楼谋个职位?”
顾萧心想那还得了,若真在血重楼当个护法长老什么的,他就不只是叛徒了,还得被人骂是大魔头。
柳成舟见他写满了拒绝,笑着道:“可师兄整日与我同进同出,楼中的人早已认你为同袍了。”
顾萧啧舌,“就不能澄清一下?”
柳成舟问:“怎么澄清?”
顾萧一下子犯难,这天天同进同出,要说自己跟魔教八竿子都打不着,里里外外没有一丝联系,正道的人不信,血重楼的人自然也不信,他有些头疼,“要不这样,我拿了工钱就租个小院子搬出去住!这样别人顶多就骂骂我是叛徒。”
柳成舟听了瞬间冷下脸来:“从小我们就聚少离多,到如今了,师兄还一心想着要远离我。”
顾萧一着急就把这茬儿给忘了,怎么说两人也是心意相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要是一男一女,早就三书六礼娶回家三年抱俩了,他见柳成舟冷脸骨子里就怵得慌,也不拱被子了,乖巧地坐起来,凑到人跟前讨好道:“可是这样下去,我的名声就愈发不好了。”
说不在意别人眼光,那也不代表自己要把自己往下拉啊。
柳成舟见他仰着脸,脸上都是哀求,心也跟着柔软起来,便妥协道:“我跟你一起出去住吧。”
顾萧惊道:“你可是血重楼的楼主,不住在血重楼算怎么……”
顾萧在柳成舟越发严厉的视线下噤了声,但脸上仍旧不服,咕哝着:“就该仿那些话本,你我私奔,隐姓埋名去。”
柳成舟耳力非同寻常,自然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抿唇道:“慕容献对我有救命再造之恩,一时半刻我也没法离开。”
顾萧自然也不是要他做背信弃义之人,连忙道:“就是随口说说而已,我知道你的难处。”
爱人的理解让柳成舟稍稍展了眉,他干脆道:“就这么说定了,师兄想租个什么样的小院子?”
顾萧不是没想过自己功成名就之后退居山林的闲散生活,他想要一个小庭院,能在屋顶上种满爬山虎,旁边最好有一片竹林,一汪小溪,他再在院坝里搭一个小凉棚,把旁边的土开垦一番,种些葡萄西瓜,院坝呢一定要大,够他把凌霄九剑舞个来回,再到后院圈一小块地养些鸡崽,这样每天便过着早起练剑、喂鸡,闲时种花、乘凉的惬意日子。
顾萧又觉得这样的生活太遥远,他道:“清净一点的小院子就行了。”
柳成舟眼睛一亮:“我倒知道哪里有这样的小院子,先容我卖个关子,明日便带师兄前去。”
顾萧点点头,又看时间不早了,便道:“要不今天就先歇了吧。”
第二日顾萧醒来的时候,柳成舟已经不在了,他出了房间,便遇到了不寐,不寐也不拿正眼瞧他,顾萧硬着头皮问柳成舟的去处,不寐倒也没为难他,只冷冷道了一声跟上,便自己先走了,顾萧啧了一声,想起刚遇到不寐那会儿,也是比拼轻功,他真的很不可爱。
心里抱怨着,但顾萧的腿很实诚,逸尘青云用的很熟练,不近不远地跟在不寐后面,一路直到了血重楼外的峭壁之上。
不寐将他领到这儿便抬了抬下巴让他自己找,顾萧有些摸不着头脑,这峭壁看上去险绝不已,两方只有钩锁相连,现在上面一个人也没有,顾萧茫然:“他也没在这儿啊。”
不寐看他的眼里带上一丝鄙夷,顾萧讪笑,不寐就是不喜欢他这股吊儿郎当的劲儿,他烦躁地指了指下面,顾萧定睛一看,原来这岸边多了一条钩锁,却并不是通往对面,而是直直地垂下去,没进了湍急的河流中,被水流推击在山壁上,发出脆响,却因为呼啸的风声与震耳的水声,顾萧就忽略掉了。
而柳成舟就在这悬崖下面。
他只穿了亵裤,站在下面突出的一块岩石上扎着马步,湍急澎湃的水又凶又狠地扑上来,他却纹丝不动,他就像脚下的岩石一般坚韧不屈,经受水流的抽打与磨砺,顾萧摸了摸鼻子,这厮怎么比在青云派还要刻苦,这样衬得他多少有些怠惰,不寐见他已经找到了人,便冷哼一声消失了,顾萧站在岸边朝着柳成舟喊,柳成舟便拉着铁锁,犹如猴子爬树一般,灵巧地爬了上来。
他身上全是水,此时还在不停地往下流,在脚下已经汇成了两张不规则的地图,柳成舟抹去脸上的水,才开口道:“醒了?”
顾萧点了点头,“不是说要带我去找小院子?”
柳成舟一边点了点头,一边往血重楼走,等到换了干爽的衣服后才领着顾萧向东走了十来里路,中途有个较为繁华的小镇,柳成舟告诉他若是看上了那个小院,平日里就可以来这买东西,越往后走,路边的树就变成了高大的海棠,虽然此时没有开花,但可以想象到时候这林间小道都会开满海棠花,簇拥着,连成一片花海。顾萧走着不禁越发好奇这小院的模样,过了海棠夹道便是一条横过的小溪,上面搭了一座简易木桥,桥上的两侧有交错的木板构成的菱形围栏,而旁边有不知是何人种的黄瓜藤,已经绕到了围栏上,抹上一片绿意盎然,顾萧不禁喜上眉梢,步子都快了一些,过了桥就看到一座小院,有竹子围成的围栏,上面挨满了月季,但此时还没到花期,只有绿叶,叶子也有人修剪,月季的高度与围栏差不多,而大门上挂着牌匾,题着闲心院三个字。
顾萧没想到柳成舟找的这个院子远超他的预想,眼里顿时有些惊艳之色,“这院子真的出租吗?”
“这是百花宫主旧时的一个落脚处,现已划入我血重楼的地盘,慕容献一直有叫人打理,要是师兄喜欢,我们就住这儿。”
“喜欢!”顾萧不假思索地回答,人也忍不住推开院门走了进去。院子里铺满了石板砖,若再开垦,那便要破坏掉现有的一切,顾萧不免有点遗憾。他拨开客厅的如细雨坠地一般的门帘,视野里是一个布置得十分雅致的空间。
许是百花岭本身与世隔绝,装修这个院子的人并没有在客厅摆上多余的桌椅,而是在中间放了一个矮几,前后对坐各有一个朴实无华的蒲团,矮几后面挂着不少名家书法,和一些漂亮的点缀物,靠近墙壁的一方有个矮柜,上面放着香炉,而另一侧则是书柜,给这个小小的会客室陡然增添了几丝书香气,顾萧一眼便瞧见了柜子最顶上的一层还有些空位,正好可以给他拿来放剑谱,他对这远离闹市又极为讲究的小院越看越欢喜,脸上笑容不断,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屋内各种摆件,将屋子来来回回逛了好几遍。
“既然师兄喜欢,那今天我让人来收拾收拾,下午我们就搬过来住吧。”前几日顾萧都很是萎靡,如今发自内心地重展笑颜,柳成舟心里也欢喜起来。
顾萧重重点头:“嗯!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柳成舟愣了一瞬,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伸手揉了揉顾萧脑袋,语气温柔:“真好,我也有家了。”
顾萧听着这话鼻尖涌起一丝酸涩,明明他才是年长的那一个,却处处都受柳成舟照顾,这些年柳成舟一个人在魔教、唐门与青云派之间周旋,他却一度将柳成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出言不逊,恶语相向,如今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却疲于正邪之分,聚少离多,就好像有无形的枷锁,扣在自己与柳成舟身上,他们能左右的太有限,而他从来都只顾着自己,却忘了柳成舟也有柔软脆弱的时候。
对顾萧来说,家是天经地义的归宿,他父母健在,对他亦是宠爱非常,如果说这江湖终究是容不下他,那他仍有一个温暖的避风港,可柳成舟不一样,顾萧的心便抽疼起来,他咬了咬唇,不知该如何安慰。
柳成舟却刮了刮他的鼻尖,释怀一般说到:“好像突然很简单,我死而复生的目的就达到了……”
顾萧将头埋到柳成舟胸口,耍赖一般不肯离开,“那你猜猜我许的什么愿?”
柳成舟打趣道:“无非就是想超过我,娶你最爱的文钥师妹罢了。”
顾萧这下便不乐意了,抬起头眸子里都是你居然看不起我的怒意:“虽然我最开始确实想的是要把你狠狠踩在脚下,但很久以前我就改变主意了。”
顾萧轻声说:“我只想往后的人生,再有一段平凡又简单的幸福,只属于我跟你,就像小时候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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