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校运会很快结束。

傍晚五点的时候，同学们陆陆续续返回了教室。夜幕渐近，操场上还残留了一些哨声回荡，提醒着所有人不要再在外停留。

高一一班的教室里，黑板上抄了密密麻麻的国庆节作业，但同学们并没有很扫兴，依然热闹地讨论着这次的校运会，以及即将开始的国庆假期。

“咱班这次赢了几场？接力赛赢没赢啊到底。”

“赢了赢了！最后裁判判了八班犯规呢，我们第一哦。”

“诶，你国庆节去哪玩？我爸妈要带我自驾游去！”

“我当然是狠狠上网啊，上了高中我爸快把我们家网线断了。”

……

吵闹声纷扰，叶承游还没有来宣布放学。

梁晨就在座位上安静地坐着，垂眸整理书包。

她和季甜甜其实很早就回了教室。季甜甜那本书送出去不一会，燕佳文也回宿舍了，正好撞见两个人抱在一块，惹得燕佳文滋儿哇乱叫地问她们在干什么。

两个人都没有解释得出来。

燕佳文是他们班唯一一个从隔壁农村考上来的女孩子，穿得衣服换来换去都带着土气，个头也长得小，足足矮了梁晨一个头，但是人倒是相当可爱，一脸古灵精怪。

她小小的嘴巴“哦”成了一个圈，眼里奇光乍现，瞟得她俩最后不得不狼狈逃回了教室，自行罚坐板凳。

这一罚坐，就坐到了现在，直到班里人都陆续回来了，梁晨也没再和季甜甜说上一句话。

她们俩隔着三八线的那一方窄窄空气里，氤氲着奇异的静默。

“梁晨梁晨！”

一个可爱的声音打破了这块空间的沉静。

燕佳文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这会儿正冒着一个小脑袋，蹲在梁晨座位旁边，眼睛眨巴眨巴，窜着亮光：

“梁晨，我看见今天你手里那本书了！你国庆节看不看呀？不看的话你能借我看看嘛。”

梁晨收拾书包的手一顿，状似不经意地瞥了一眼身旁的季甜甜。

燕佳文回来的时候，那本书已经送完了，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书的来由，只当是梁晨自己新买的一本。

季甜甜并没有什么反应。没有阻拦，也没有替梁晨拒绝，而是好好地坐在座位上，支颐而笑，目光清清浅浅掠过梁晨和燕佳文。

梁晨一下就涩住，不动了。

燕佳文看梁晨不理她，小声委屈起来：“嘤嘤嘤，好梁晨，你要是不看的话就借我一个国庆假好不好，假期一结束我就还回来！我假期一个人在家哪都去不了只能看书玩，我爸妈也不给我零花钱买这些……你知道的你那本是新出的，我之前借都借不到！”

她一边说，一边小幅度地摇梁晨裙摆，西裙上的小兔子刺绣就被拉动得一动一停。

梁晨顺着自己颊边的发梢，看见燕佳文瘪嘴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一副可怜巴巴哀求的模样。

她说的没错。燕佳文家的条件绝对是一班最差的，据说是父母务农，连学校的课本费都是从班费里帮她垫的，若不是成绩好，她并没有上海城中学的机会。

梁晨心里抽动了一下。

她当然不着急在国庆假就看这本，但这是季甜甜送她的书，就在今天，刚刚送的，新鲜热乎。

班里同学们的声音突然以显著态势小了下去。

——这意味着叶承游以及在走廊上了。

就在脚步声在门口响起的瞬间，梁晨眼疾手快，把那本带着崭新书封的课外书从书包里抽出来，做贼似的塞进了燕佳文手里。

燕佳文嘻嘻一笑，感恩不尽地撤退回了自己座位上。

这是梁晨给出的抉择。

就在叶承游把公文包扔在讲台上，清清嗓子开始讲话之际，梁晨偷偷瞥了一眼身侧的季甜甜。

季甜甜并没有看她，但是似乎感受到了那心虚至极的一瞥，嘴角牵扯，目光顺着长长的眼睫落回桌面，压下一片晦暗不明的暗潮。

叶承游今天的讲话很简单，但很重要。

很快就能放学、放假，但是在放学前，大家要按照第一次月考座位表，把班级布置成考场，方便一返校就考试。

考场座位表被投影仪投在全班前面的显示屏上，叶承游站在前面指挥，全班开始挪动。

座位被拉隔开，前后间距变大，多余的课桌全部搬到走廊里堆积，剩下的座位在班上零零散散排开，每个座位周围都有一大圈留空。

梁晨的座位被示意留在班上，当作考位，而季甜甜的则被移到了外面。

“吱呀”一声刺响，她们一个月来都相连的座位被劈斩成两个独立的个体。

梁晨沉默地站在桌前，看着被指派来的几个男生帮季甜甜一起把她的那张给挪了出去。

身边一下就空了。

窗外，夜幕低垂，深蓝色的天空向黑暗蔓延，走廊上亮起了眯眯亮的几盏白灯。惨淡的白光把走廊上同学们的身影照得模糊不清。

影影绰绰之间，梁晨终于从无数个轮廓缝隙里找到了季甜甜。

她那头乌黑的头发还没有挽起来，垂落肩膀，把那半张侧脸彻底拢在黑夜中。只在偶尔走到灯下时，才能看见高挺却圆润的鼻尖和好看的唇。

梁晨半个屁股虚坐在桌沿，出神张望，手不自觉摸上了自己的唇，又轻触上半边侧脸。

那是和季甜甜完全不同的一副长相。

干净、英气，转折带着薄薄的生硬。梁晨的嘴唇那么薄，鼻子直挺，眉毛细长，却直入鬓角，只有一双眼睛，确如季甜甜曾经的形容一样，像“小鹿”，很圆润，盛着两汪黑漆漆的圆湖。

十六年来，似乎从没有人能看进这两汪黑色湖水。波澜不起的湖面，连梁若为和陈小琳都不知道女儿在想什么，但这会儿，却死死映着另一个女孩的模糊身影。

那个身影搬完了桌子，慢慢回了教室，往梁晨身边走来。

一步又一步，惊得黑色湖水涟漪四起，慌张地撤离向一旁。

季甜甜不和自己说话，是生气了吗？

梁晨咬着嘴唇想。

她唇色淡薄，咬着咬着反倒出了一丝红润。

就在季甜甜的身影即将盖住梁晨的刹那，梁晨的手伸进书包最里层，摸出来了一本小小的书。

《古诗词选》。

这本书在梁晨的书包夹层里已经存活了快三年的时间。

在最开始发现没人愿意和自己玩的时候，梁晨就学会了把下课时间浪费在看书上。这本书是她从梁若为书架上拿的。

梁若为可以称得上不学无术，整天盘算着怎么巴结领导，但书架上却满满当当塞了一墙的书，用来充面子。

这一本词选曾经就在暑假角落里安静地落灰，梁晨有一瞬间觉得它和自己那么像，就干脆拿了下来，一直带在身边。偶尔翻阅，能从中收获到一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窃语。

这是梁晨相当私密的快乐，从来没有和任何人说起。直到初二的那次课间操之后，她突然很想和季甜甜分享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快乐。

而现在，梁晨几乎是停滞了呼吸，才决定，把它作为一种“赔罪”。

在一片草莽的夜色里，她想把自己切开一点点口子，分享给季甜甜看。

她把对方送给自己的礼物外借了出去，却并不是毫不在意的。她也知道不好，于是用另一种思路清奇的方式来无声道歉。

季甜甜的身影在面前刹住了脚步，停在半臂远的地方不动了。

梁晨捏着书，抬眸，望向眼前人那一双善睐明眸。

季甜甜没开口，在等梁晨主动说。

梁晨咽了口唾沫：

“那个……我也有一本我很喜欢的书，我觉得你应该也会喜欢，所以想借给你……”

她还在思考该说借还是送，季甜甜的指尖却已经碰到了书皮。

电光火石之间，梁晨突然惊觉：

这本书里还夹杂着自己初中时誊抄的那份《卜算子·我住长江头》。

所谓「日日思君不见君」，听起来怎么也不算清白，梁晨吓得手一抽，着急地把书收了回来。

而后她伏在那张空荡的桌面上，微微侧身挡住，将那张纸从书里收回来塞进了口袋。

但在合上前的最后一秒，梁晨鬼迷心窍似的，把那刊印着《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原词的一页，折上了一个小小的角。三角形的折页淹没在整本书里，悄无声息。

做完这些，她才把书合好，重新呈在了她和季甜甜面前。

季甜甜挑眉，笑着把书收到自己手上。

“你喜欢古诗词吗？我也很喜欢。”

她开口，目光在已经略显沧桑的书皮上游走，梁晨从那目光里看到了柔软的东西，心下波涛汹涌。

不过她们的对话并没有坚持很久，叶承游在前面敲了敲黑板，大声喊着所有人月考的注意事项。

这是月考前他们班最后一次聚齐了，再见面，大家就要开始面临残酷排名的考试，或许纯净的同学会变成考场相杀的对手。

叶承游捏了捏眉头：“大家国庆假都注意安全，玩得开心，但也别忘了好好复习。假期回来就直接去考场，记得带好每个人的准考证，水笔铅笔都准备好……”

他絮絮叨叨，活像西游记里的唐僧。

每一个事项都嘱托完毕，才终于在暮色四起之时，放了这群学生自由。

梁晨踩着铃声走出教室，季甜甜今天没有等自己，说是有事，便早早消失在夜色里。

但是临走前，她将那本《古诗词选》好好地塞进了书包里。

“假期快乐。”

她说。

季甜甜：原来她吃软不吃硬，学废了学废了(╯3╰)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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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两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