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中学新校区的小卖部仅此一家，干的就是垄断的生意。平日里虚高的物价也挡不住这群青春学生的热情，现在撞上校运会，更是彻底成了一片人山人海。

季甜甜从梁晨的三言两语里知道了她和纪晓蕊方才的事，就带着她一起挤进了那一片热烘烘的人群中。

不过几平方的小卖部此刻已经需要踮着脚挤进去，有刚下场的运动员，也有还一番打扮的入场仪式人员，这会儿几乎都拥抱在一起。

衣服蹂躏、脚步堆叠，汗味和青春期包裹，惹得小卖部老板狂扇芭蕉扇，脸上却是笑开了花。

“别挤别挤，货够呢，要什么可以跟我说！”

梁晨被挤得快要呼吸不了。她天生对味道很敏感，小卖部里混乱的空气像一只扼在脖间的手，让她产生一种窒息的感觉，眉头紧皱，几乎要吐出来。

她难受地闭上了双眼。

下一秒，梁晨感受到一个虚浮的怀抱。

这是一个很飘渺的怀抱，一只细长的手臂箍住自己，将她和周围那圈人分隔，留出得以呼吸的空缺。

可偏偏，她感受不到怀抱的人。

本应贴合的胸膛被刻意躲开，只有偶尔被猝然挤得狠了，才能堪堪贴上一点对方的衣料。于是身前身后便都有一丝残存的空气，在这逼仄的空间里，平白无故产生出空阔的感觉。

梁晨睁开眼。

她略微抬头，就看见季甜甜侧过去的面颊。长长的发丝垂在面颊旁，梁晨看见那双红唇翕张，正朝着小卖部老板喊：“老板，两瓶可乐！”

梁晨的呼吸有点急促，惹得那几缕发丝被吹动，抚过季甜甜的下巴。

季甜甜于是转回头，看了看梁晨。

“你还好吗？我看你刚刚脸色好差。买完可乐我们就走。”

梁晨点点头。

季甜甜果然很麻利地结了账，兜过塑料袋装上两瓶可乐，急急地走出了小卖部。

一踏出塑料帘，清新的空气迎面而来，夹带着初秋的味道，脾肺焕然一新。

不远处，是刚才跟上来的纪晓蕊。她站在看台下面的角落，挠挠头，但一句话都没插得上来。

季甜甜朝她扔了一瓶可乐，又把另一瓶递给梁晨，还很贴心地帮她拧开了瓶盖。

“啊，没有再来一瓶，好可恶。”

她看了眼瓶盖，砸砸嘴，像是在故意逗梁晨笑。

梁晨会意，牵扯了一下嘴角，人还有点晕。

一大口可乐灌下去，她才从方才窒息的感觉里复苏。舌尖上，可乐的味道缠绵不去。天旋地转间，梁晨突然想起来之前季甜甜送给自己的那袋可乐味的Q/Q糖。

那甜丝丝的味道也是这样，抢占着味蕾，不肯消散。

身后，纪晓蕊站的地方又来了几个同班同学，男女都有，聚在一起讨论着一班下午能拿几个项目第一。说着说着，纪晓蕊好像指了指梁晨他们的方向。

紧接着，就有一个男生的声音传来。

“喂——季甜甜，梁晨！你俩在那干嘛呢？要不要来一起玩，我们要去借羽毛球玩。”

季甜甜于是低下头，轻声询问梁晨，“你想打羽毛球吗？”

梁晨摇摇头。

季甜甜便朝那边挥了挥手，“我们不去了，还有事。”

那个男生应该是没有凑够人，相当的不死心，抬脚就朝她们这边走来，嘴里不依不饶：“能有什么事儿啊，来玩啊！”

季甜甜一看那男生继续逼近的身影，狡黠地一笑。

“有事就是有事！”

说罢，她攥住梁晨的手，扭头就跑。

秋风徐徐而起，吹动校园里的落叶，又吹过梁晨双颊。她被季甜甜牵住，跟在那一袭翩跹的短裙后面奔跑。凉意从鼻尖灌满胸膛，清新一片。

她稍稍缓过劲来，眼前神色清明。

——是一个女孩拽住自己奔跑的背影。

季甜甜的身影从方才的略有模糊，变得清澈，但又随着步伐抖动。

梁晨这才看清女孩今天的打扮。和她一样的白色修身衬衫，罩着一件线条曼妙的深蓝色西服，下身是那条收腰小码的西裙，裙褶随风散开，张成一朵跳动的花。而那个一惯梳着高马尾的发型，今天也改作公主辫的样式。

欧根纱的蝴蝶夹在后脑，束起两侧黑发。剩下的头发如瀑布垂落，松弛的自然卷，随着奔跑的脚步在肩背上流淌成长河。

梁晨从来没见过季甜甜散发的样子。

从初二初见，对方就一直是那头马尾辫，死板到和自己的一头短发一样。

她不知道季甜甜要带自己奔向哪里，却愿意交出手，任由对方牵领。

余光里，校园的一切幻化成影，从两侧疾驰而过。好像有过路的同学，又好像有巡查的体育老师，但通通被她们忽略，成了短暂的过客。

阳光洒照在身上，梁晨突然很不合时宜地蹦出来一个念头：

这算不算「私奔」？

但下一秒，她就慌乱地斩断了这个思考。

梁晨觉得自己在胡闹，在无厘头。私奔属于话本故事，属于浪漫的舞台剧，属于那些情动而不能相守的男男女女，唯独不会属于她这样一个只会学习的傻子。

脑子里思绪正乱，脚下的步子却突然急刹。

季甜甜挡在她前面，狠狠刹住了步子。

一切戛然而止。

梁晨怔怔地抬起头，定睛一瞧，就对上了侯代梅瓶底厚的眼镜。

“你俩在这干什么呢？”

侯代梅抱着胸，怀里还夹了几本英文书，目光上下打量着这对跑到有点喘气的女孩子。

梁晨呼吸一滞，突然就想起了早上那对被“捉奸”的同学。

“老师，我……”

季甜甜站在前面，帮梁晨迎住了这副目光叵测的厚平底眼镜。

“老师，我们没干什么，自由活动呀。”

她说这话的时候尾音带翘，听起来是漫不经心的解释，却又似乎刻意掩盖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老练如侯代梅，一下子便察觉出话外那么一丝丝不对劲的气息。但她张了张嘴，却觉得两个女孩子好像并不能干出什么天大的事，就只好干巴巴撂下一句：“别疯跑乱跑，假期结束还有月考，心思要放在学习上。”

说完，踩着高跟鞋，“笃笃”地走了。

季甜甜松了口气，整个人卸下劲来，转头，目光去找梁晨。

梁晨看上去没什么反应，目光迟缓地在季甜甜脸侧游移。

其实并非没反应，而是她突然思考明白了一件事：原来两个女生在操场手拉手，是不会像男生和女生那样引起教导主任的怀疑的。

入场仪式过去，操场上就听不见每个班五花八门的入场曲了，只剩了《运动员进行曲》还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一些项目陆续开始，广播站有一下没一下地播报着各班送去的加油词。

阳光已经不像早晨那般刺眼，但却烘烤得整个操场暖洋洋的。

梁晨其实也不知道她们俩要去干什么，或许是回到看台，又或许是加入那群羽毛球的同班同学？她并不在意。由着季甜甜带路。

季甜甜一路上都没肯松开梁晨的手。梁晨想了一会儿，觉得也有道理。在侯代梅眼皮子底下都紧紧攥着，现在又为什么要松开？

不一会儿，她就被人牵着回到了宿舍楼。

午休宿舍楼今天没有值班的阿姨，大概是提前放了国庆假。学生们此刻也大多都在操场上，整个楼里空空荡荡，宿舍门紧锁。

季甜甜掏出自己那套很可爱的卡包，又从里面翻找出宿舍钥匙，把门打开了。

601室的房间空无一人。

这间房在顶楼，又朝南，采光非常良好。但学校为了防止学生坠楼意外，把阳台的窗户修建得很高很高，宛如监狱。此刻，十点的晴朗天空被高高的窗户悬在头顶，在宿舍的瓷砖地上洒照出一片澄明。

梁晨站在那片阳光里，稍微有些睁不开眼。

空气里混着好闻的阳光气味，还有前几天雨后的一点潮湿，以及来自于另一个人身上的味道，若有似无，很调皮地挑动着梁晨的神经。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揉杂在一起，在空阔的宿舍里扩散、放大，充盈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梁晨深吸一口气，干脆彻底闭上眼，任由自己在这样的气味里放松下来。

这是囚笼一样的学校里难得的一丝轻闲。

还没有月考，没有开始排名，没有分班，没有写在黑板上的高考倒计时，也没有初中被刻意针对的混乱与难过。

但有一只很喜欢牵住自己的手。

不过下一刻，那只手松开了。与此同时，梁晨耳朵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就好像有默契一样，在她睁开眼的瞬间，季甜甜正好从床铺上摸下来一个东西，递到了梁晨眼前。

她们像一对圣诞节在圣诞树前赠送礼物的中年夫妇，熟悉又亲切，那份礼物被呈在眼前的同时，另一人恰好睁眼接住这份惊喜。

梁晨眼前，季甜甜捧着一本书，笑嘻嘻地站着。

“当当——我怕你那天被训了会难过，所以……”

所以她给她买了那本被侯代梅没收的书的同系列另一册。

不过不像被没收的那本那样粗制滥造，这一本带着腰封和崭新的书皮，看样子活像什么世界名著，但其实还是一本颇没营养的课外闲书。

梁晨很明显地愣住了。

她记忆里的季甜甜，还停留在“那个隔壁班成绩很好长得也很好看的大学霸”这个印象里。哪怕如今和她做了一个月的同桌，这种印象也全然不改。

——季甜甜是那种和她并不一路的学霸。

梁晨课后不学，作业做完就不写别的了，偶尔上课困了还会开小差，但季甜甜却是那种刻板印象里「认真」、「努力」、「别人都在玩她还在学」的。

这样一个人，也会为了自己也去买这种书吗？

季甜甜见她不动，只好挥起书在她面前晃了晃：

“是一个系列的呀，我没买错。不过你要是担心侯代梅不还给你那一本了，我可以把那个也再送你一本……”

她话没说完，就被梁晨截断了。

梁晨不是用言语截断的，而是用一个拥抱。

很扎实、很无声的拥抱。

她比季甜甜矮一些，这个抱就显得像扎在了对方怀里，下巴堪堪抵住对方肩头，胸怀揽住对方。

这是梁晨第一次有这么激烈的身体动作表达。

因为她想表达的实在是太多。

譬如季甜甜怎么会对她这么好，怎么会愿意一直陪着自己，又譬如原来一个可爱可亲的同桌会让人这么感动，再譬如，最先那个想送对方书的明明是自己……

那本从初二起就藏在自己桌膛里，自己还偷偷誊抄了诗句的《古诗词选》。如果自己当初也能勇敢地送出去，她和季甜甜的情谊是不是又会完全不一样？

风从阳台上吹进，带起两个人乌黑的发梢。窗外，仍有进行曲的声音，隐隐约约。

季甜甜：我当然不是只会学习的傻瓜学霸(??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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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算不算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