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雾没有回答。

楼梯间无窗，暗淡的冷色顶光落在她身上，被帽檐阻隔，那双漆黑的眼隐在阴影里模糊难辨。

蒋学妹其实也没指望秦雾回答什么，相处久了就知道，这位大神师姐虽然平日里很好相处，但的确是个无欲无求的，和男女之情扯不上半点关系。

或许是秦雾恬静包容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有安全感和倾诉欲，学妹忽然埋下头轻声说：“其实他在北音读书的时候我就喜欢他了，现在想想真的好久……”

秦雾偏了偏头，示意自己在听。

“那时候他因为《焚野》这首歌爆红，粉丝一下子多了好多，但没行程的时候还是会回来按时上课，成绩一直是他们专业第一。”

“那段时间我就一直在大学城里乱晃，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偶遇，其实我也没想干什么，远远看一眼就好。”

“师姐，你看过我们那儿的六校篮球联赛吗？他是那届北音篮球队的主力，因为有他在，票特别难抢。”她停顿一下，抬眼看着秦雾，笑得像一朵被雨水打湿的桃花，“你是不是对球类运动不感兴趣？”

秦雾：“……嗯。”

蒋学妹以为秦雾是在回答最后一句话，但其实是三句：

看过，难抢，不感兴趣。

秦雾想起那次篮球赛，确实一票难求，但她写了个脚本，总能抢到位置不错的票，又借了一套用于运动摄影的顶尖设备来跟拍。

出的图品质惊人，挂到网上陆续被人高价买断，几场比赛下来，零零总总赚了五六万。

没办法，谁让她那时候是个穷鬼，根本控制不住想赚钱的手。

蒋学妹絮絮叨叨了很多，秦雾左耳进右耳出，又给她递了张纸，一脸宽慰地拍着她的肩。

心里却暗想怎么还没说完，腿好像麻了。

她其实耐性不大好，讨厌麻烦，当然也不会安慰人。

可人在外面混总得做全表面功夫，这点上她倒算是个中好手。

“……师姐，我还想起我去年过生日，你送了我一张亲笔签名的限量黑胶，我晚上睡觉都抱着。”学妹捂着眼睛哽咽，“……对不起师姐，给你添麻烦了，今天你请我们看发布会，我没看完就跑出来了，还辛苦你来找。”

秦雾终于找到机会，声音愈发和缓：“没关系，现在发布会也不算结束，陆师姐说这里的点心特别好吃，我们去尝尝好不好？”

说罢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活动着像流淌着砂砾的腿，伸手，笑容和煦：“走吗？”

忽然觉得自己这样很像拐带小孩儿的坏人。

蒋学妹犹疑一下，把手放到她的掌心。

*

两人穿过酒店低调奢华的长廊。

秦雾两手插兜闲庭散步一般，蒋学妹跟在她身旁，有些局促，时不时地伸手摸一下脸。

后悔，一通情绪发泄完眼睛遭了殃，又红又肿，等会儿怎么见人啊。

她正在思考怎么和秦雾开口先行离开，秦雾就好似看穿她的窘迫，摘下卫衣帽子后把里面的鸭舌帽拿下来扣到她的头上：“这样不就行了？”

“那你怎么办啊？”她知道秦雾一向不喜欢露脸。

秦雾又戴好卫衣帽子，宽大兜帽和黑色口罩把人遮得严实：“不碍事。”

这样两个装扮奇怪的人刚走到宴会厅门口就被人拦下，倒也不算意外。

身着酒店主管制服的男人暗含挑剔地打量她们，语气冰冷：“麻烦两位，出示一下邀请函。”

秦雾自然是没有的，签到台也已经撤走，她说：“没有邀请函，我来找人。”

远处的陆学姐已经发现她们，一边往嘴里塞点心一边朝她们招手，旁边的学弟一刻不停地吃着蛋糕，腮帮子鼓鼓的像仓鼠。

主管顺着秦雾的视线望过去，心里不由浮上几分轻蔑。

在他看来，这里的客人皆是衣冠楚楚分外体面，而这四人看上去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穷酸学生，怎么可能有资格进入这样的高端场合。

真是什么人都能混进来了。

他眯起吊梢眼显出几分刻薄：“不好意思，没有邀请函不让进，请回吧。”

秦雾好脾气说：“那行，我们就在这里等人过来。”

陪在陆荏嘉他们身边的那位助理大概是见她们被拦住了，反应很快，已经朝这边走来，秦雾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说的‘请回’意思是请离开，不要挡在这里冲撞了贵客。”主管上下扫视她们两眼，嘴角勾起冷笑，厉声说，“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想来就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他们站在宴会厅的某个侧门口，人不多，但附近还是有那么几个媒体来宾聚在一起商讨事情。男人的音量高，一下就把那几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秦雾没在意，语气闲散：“我什么样子？我还觉得你看着不像‘琮山’的员工，平时碰到的都挺有礼貌，你这样的……入职培训还能及格？”

她挑了下眉：“不会是走后门的吧。”

她随口瞎猜，却不想道出了真相，这主管确实是餐饮部某位经理的亲戚托关系进来的，顿时像被踩中尾巴一样暴怒：“一派胡言！保安呢，这种人居然还能放进来。”

附近就有两个保安，闻言走来。

蒋学妹一直沉默地站在秦雾背后，觉得这种小事很快就解决了，却没料到局势如脱缰的野马般走远了，离谱！

不免有点担心地问道：“师姐，怎么办？”

秦雾双手环胸，神情平淡，瞥到另一边走来的人：“凉拌。”

“？”

助理穿越人群急步走来：“不好意思，误会！”

但没人理会他。

长廊处正逆着光走来一队人，个个西装革履，气势迫人。

沉厉的嗓音响起：“这是在做什么？”

如果这是部偶像剧，现在就该是自带BGM俊美如神祇的霸总男主带着小弟们闪亮登场。

但……不完全是。

蒋学妹躲在秦雾身旁，看清场面后莫名有点可惜。

走在后面的几个都是四五十岁的职场精英模样，而前方两人看着都年逾七旬，一人管家打扮，另一位身着浅色立领刺绣西服，精神矍铄，皱着眉威严十足。

主管腿一软，他就算再不学无术，也不至于认不出几位集团领导的脸，更何况领头这位还不是一般人。

嗓音发颤：“沈、沈董事长好！”

下一秒，有人跟在他身后轻飘飘地接了一句：“沈董事长好。”

主管恶狠狠瞪了秦雾一眼，正要抢先解释事情经过，就听沈董声音愈发冷沉：“喊我什么？”

不怒自威的话音令他心头一凛，额角冒汗，又不免幸灾乐祸：这女人倒霉了。

却见秦雾弯起眉眼，露出个乖顺笑意，声音透着点亲近意味：“沈爷爷好，身体康健。”

老爷子脸上的坚冰这才融化，顿时春暖花开，点着头慈眉善目：“欸，这才对。”

他身后的几人见此情此景，一时竟想不出这奇形怪状的到底是哪家小辈，竟能讨得老爷子如此欢心。

助理见场面缓和，才上前一步言简意赅解释道：“沈董好，今天秦总临时带几个朋友来看发布会，没有邀请函，所以被这位工作人员拦下了。误会，还请见谅。”

沈老先是看着秦雾笑了一声：“谁叫你平时一天到晚不见踪影，现在来看自家发布会还要邀请函，说出去也不怕被人笑话。”

秦雾低眉顺目：“您教训的是。”

“还有……”老爷子眼神转到那位主管身上，隐含威势，“琮山的待客之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主管脑子宕机，到现在都没反应过来，但无人在意他。

沈老爷子朝秦雾招了招手：“走，陪我去休息一会儿。”

“是。”秦雾看向一旁略显无措的蒋学妹，“你是想去陆师姐那边，还是和我一起？”

学妹猛摇头：“我去找陆师姐就行了。”这里一帮大佬，她吓都吓死了好吗？

秦雾转头跟助理吩咐两句，让他带着学妹过去。余光扫到远处那几个媒体，她伸手把学妹头上的鸭舌帽往下一压：“那我先走了。”

她跟在沈老身后离开，始终保持落后半步。

过了会儿，他“啧”了一声：“臭丫头，也不知道扶我一把。”

秦雾耷着眼皮：“您看上去比我还精神，我们俩指不定谁扶谁呢。”

有些混不吝的话把老先生逗得大笑。

跟在他们身后的那几个面面相觑，都是八百个心眼子的老狐狸，自然能从刚才的对话中推测出这个年轻人的身份。

可看着她衣服背后“大逆不道”的话，又觉得自己的眼界还是狭隘了些。

*

等唐叡和尚博尧会见完几位重要的合作方，已经将近六点。问了一声，才知道沈董事长莅临，秦雾陪着去vip会客厅了。

两人一路赶过去，在外等候的侍者看见他们，沉默地推开厚重的实木大门。

宽阔敞亮的会客厅里静谧无声，侧面是一整排通透的落地窗，倒映着设计精巧的空中花园，树影婆娑间远处城市的天际线连绵起伏，残阳余晖如红绸金粉流向湛蓝的海。

正前方的墙上悬着一幅巨大的名家水墨，绿水黛山意蕴清远。画前的一老一少正相对而坐，中间几案上摆着一副红木银丝棋盘，墨玉白子交织错落。

沈老爷子执白子，肩背挺直如松，正看着棋盘紧缩眉头。

另一边的秦雾精神有点萎靡，靠在椅子一侧，胳膊肘搭着扶手。

身下这把紫光檀太师椅雅致是雅致，但对她这种能瘫着绝不坐着的人来说简直毫无舒适度可言，让人加了个软垫，效果也就那样。

老爷子还在踌躇，她也不急，支着头，墨玉棋子在苍白指节间百无聊赖地翻转游走，色差鲜明。

这手不同于很多女生的那样柔软匀称，指节纤长骨骼突出，极薄的一层皮肉，同她那张脸一样没什么血色，如粗糙斑驳的旧墙皮，青紫血管蜿蜒，显出几分阴冷病态。

右手上有道几乎贯穿了整个手背的疤，在岁月的修补下平整不少，呈浅褐色，像雪地里轧过的一道车辙印。

对方终于落子，秦雾摩挲着手里细腻温凉的棋子，思忖几秒，也跟着走了一步，才慢悠悠抬眼，看向走到近前的两人：“忙完了？”

两人恭敬地朝沈董打了声招呼，唐叡没好气地瞥她：“没有你忙，发布会一结束就跑没影。”

尚博尧四处看看，问：“你那三个小伙伴呢？”

“师弟说想去楼下新开的电玩咖啡厅转转，师姐和师妹去了楼上的美容美发沙龙。”

主要是师妹一直在纠结脸哭花了不好看，秦雾想起楼上的沙龙在北城的名媛贵妇圈里口碑还不错，便提议让助理带她去做个全套护理，陆师姐也感兴趣，跟着去了。

秦雾朝一旁的侍者招招手，示意他搬两个椅子过来让唐叡和尚博尧坐下。

自己则拿起一旁梅花纹样的紫砂壶，瓷杯里茶斟了七分，一人一杯：“辛苦，两位大功臣。”

唐叡不客气地接过，细品，茶香醇厚，回甘悠长：“不错。”

沈老爷子说：“这还是放久了，你们没赶上好时候，秦丫头的手艺又有长进。”

秦雾笑笑：“哪有，是您的茶好。”

唐叡和尚博尧对视一眼，无奈。

他们是想不通秦雾那简单粗暴的沏茶手法怎么就得了老爷子青眼，第一次见时就赞不绝口，说什么“大道至简、返璞归真”，以至于后来每回见秦雾都得拉着她下个棋品个茶，大家都习惯了。

*

到饭点时这局还没结束，沈老摆摆手不想再继续，又拒绝了用饭邀请，三人便毕恭毕敬送他下楼。

晚饭定在酒店顶层一家考究的广府粤菜馆，除了毕业于隔壁P大的尚博尧，大家都是校友，又年龄相仿，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唐叡的交际花属性又开始冒头，不止加了联系方式，还险些把那三个都骗到未澜打工。

秦雾小口喝着靓汤，在旁边静静地看他忽悠。

吃完饭后陆荏嘉提议拍张合照，秦雾看穿她的心思，让这位迷妹站到唐叡旁边。

拍完照后陆荏嘉拽着秦雾的袖口摇啊摇：“师妹~我觉得我今天已经走上了人生巅峰！”

吃饭时唐叡也被秦雾安排在她旁边，很有绅士风度地给她介绍菜品帮她夹菜，她光顾着看帅哥，一桌好菜什么滋味都记不得了。

“玩得开心就好。”秦雾又看向蒋学妹，“心情好些了吗？”

学妹小鸡啄米一样点头，刚刚的经历已经让她把自己的追星滑铁卢抛之脑后。

她和陆师姐之前被助理带去沙龙，美容护肤完又做了全套妆发还换了衣服，从头到脚焕然一新，简直是女明星的待遇，感觉收拾收拾都能出道了。

莫名有种灰姑娘被霸总拉去改头换面的既视感。

她赶紧摇摇头，把脑子里的奇怪想象甩掉：“师姐，这衣服是不是很贵……”

“不贵，别担心。”

学妹看看身上剪裁细致质地上佳的裙子，不太信。

尚博尧见她犹疑，说：“都是沙龙合作帮忙推广的一些新锐设计师品牌，会员折扣打下来都比较实惠，所以不用太有负担。”

学妹闻言松了口气，扬起一个甜美的笑：“那好，谢谢师姐，也谢谢尚总。”

相比之下陆荏嘉要自在得多，一把勾住学妹，嬉笑道：“想想你往未澜的游戏和设备上氪的钱，是不是就不会不好意思了？”

学妹：……

秦雾双手插在口袋里，半阖着眼笑得懒洋洋的：“被发现了，今天其实是玩家回馈。”

一行人边说笑边下楼等车。

唐叡走在后面正回复消息，忽然喊道：“等等，秦雾。”

“怎么？”

“你被拍了。”唐叡的声音里透着少见的沉冷，“看热搜。”

大家点进微博，热搜榜在下午的轰炸之后还未平息，前排依然是闻屿川的恋情，但有个画风迥异的新话题正急速攀升，已经冲进前十：

#Crow疑似现身虚界眼镜发布会#

点进去，来龙去脉已经被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热心网友梳理好。

最开始是某位百万粉测评博主的发言。

——@极客小拉：猜猜我在未澜发布会的现场碰到谁了（嘘.jpg）提示——我的偶像。

配图是一张从远处拍摄的照片，聚焦在宴会厅门口，一群身着挺括西装的人站在一起，正中却是个穿松垮白色卫衣的人，只露了个背影。

评论区刚开始无人在意：

[小垃圾出息了啊，都能去未澜发布会了，爸爸很欣慰。]

[你这拍的啥玩意儿，上次刚测完八万的镜头，今天就给尊贵的金粉看这种座机画质？]

也有人捧场：

[拉哥你偶像哪个？那么多人也看不出来啊。]

[正中那个吧，是明星？是不是矮了点……小拉你还追星啊。]

博主回复：[不是明星，是一位神秘的业界大佬，我也是之后才确认的，震惊我一整年（跪了.jpg）]

粉丝们的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纷纷询问这是谁。

不久，便有见多识广的网友回复：

[白卫衣是谁我不知道，但对面的我认识，盛锋集团的创始人沈老先生（抱拳.jpg）]

[是我知道的那个盛锋？]

[没错，就是你知道的那个，据说北城市中心三分之一的楼都是他们家的（跪了.jpg）包括举办发布会的琮山酒店]

[冷知识：未澜的CEO沈总是这位的亲孙子。]

[那白卫衣是沈总？打扮得挺休闲啊]

[这不就对上了？不过沈总也不神秘吧，都主持过好几次发布会了。]

[不对啊，沈总挺高的，185大帅比好吧，这个白卫衣撑死了175]

[去未澜官网看了下，沈总早上还在欧洲谈合作，签约现场的报道刚挂上，总不能开火箭回来看发布会吧？]

[小拉说的是神秘的业界大佬、他的偶像，我猜大概是什么学术大神高精尖人才，可能是沈老欣赏的朋友后辈呢。]

[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而且哪个正经人会穿印着猪的卫衣来这种场合啊？]

下方一片“emmm”飘过。

[等等，朋友们，这猪是不是《幻灵世界》那个糯米桃花猪？]

[就是那个！我一直没抓到的梦！中！情！猪！一眼就看见了！]

[提供一个线索，旁边那个男生我感觉像未澜的助理，之前公开场合一直跟在沈总背后。]

[盲僧你发现了华点。]

[那白卫衣可能是未澜的高层啊，穿自家的ip周边，还挺接地气。]

[未澜的核心人物不就那几个，沈和江出国了，尚和唐都在发布会上露脸，剩下的不就……]

[Crow？]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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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Undefin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