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扎诺十四岁那年,他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
附近街区的一个地下组织的小头目看上了他,还出了个好价格。
巴里自然不会不同意,他甚至毫不避讳,得意洋洋地朝所有地下室的孩子们宣布扎诺的身价,还将扎诺要去的地方吹得天上有地下无,好似他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扎诺听着巴里的话,脸上仍挂着天真无辜的笑容,手却在暗处缓缓握紧了。
安宁担心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当天半夜,扎诺蹑手蹑脚爬起身来收拾东西,却在一个转身撞见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瞳。
扎诺倒吸一口凉气,安宁才慢悠悠直起身来,轻声道:“你跑不掉的。”
扎诺定定看了她几秒,绝望地捂住头:“那我能怎么办?”
“我会死的!”他压抑地嘶吼着。
安宁看着他,眼底神光浮动,似乎是怜悯,又似乎是兔死狐悲。
片刻,安宁轻轻挪到扎诺身边,伸手环住了他的肩,以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到的声音在他耳边说:
“狗,该死,巴里,也该死。”
安宁的话像一阵扑在脊背的凉风,惊得扎诺的身子微不可查的一抖。他怔愣地抬起头来,正好与安宁视线相对,那漆黑眼瞳仿若吞噬一切都暗夜,深不见底。
扎诺不由得咽了口口水,牙齿磕碰着重复道:
“对,该死的是他们,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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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他们出去偷东西都有巴里的人在不远处盯着他们,只有在夜间当巴里休息的时候,才有机会逃跑。
可那只讨人厌的黑狗总是尽职尽责地守在地下室入口,一有响动就会大声吠叫,肯定会吵醒巴里。
“狗,必须死。”安宁埋头在沙地上胡乱画着,突然轻声道。
扎诺不着痕迹地望了一眼街角盯着他们的人,垂下眼帘:“我能偷到安眠药来,放到它的饭里。”
“还有巴里,这些天我一直对他表现得非常感激,正好借这个机会,弄一些酒水和肉,把他灌倒。”
“他的钱都放在墙上暗门里的保险柜里,钥匙每天挂在脖子上。我们把钱拿走后,先去买两个上三区的身份证明,会有人带我们过街区界,等到了上三区就没人能找到我们了。”
明明是第一次做这样的计划,却好像已经烂熟于心一般,扎诺详尽又流畅的说出了他的想法。
安宁安静听着,不时点点头,最后开口道:“我需要一把刀。”
扎诺一顿,感觉喉咙像是涩住了般,犹疑道:“一定要……我们怎么能做到呢……”
“他不会放过我们的。”安宁抬眸,幽幽盯着他道:“他不死,跑到上街区也没用。”
“可是……”
“人很容易死的。”
安宁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画出一个简易小人。
她用树枝尖端点了点小人的脑袋:“这里。”
接着点了点小人的脖子:“这里。”
最后点了点小人的胸口:“还有这里。”
安宁瞥了一眼身旁还在犹豫的扎诺,压低了声音道:“我们,也能办到。”
扎诺长久凝视着安宁的眼眸,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嗯。”
他们最终决定在扎诺要被送走的前一天晚上动手,对方的价格令巴里十分满意,他持续了几天的好心情,在扎诺为他带回来两瓶酒后达到了顶峰。
“我就知道,你肯定前途无量……”巴里醉醺醺地看着扎诺,咧开嘴笑道。
“太感谢你了,为我找到这个好去处。”
扎诺瞥了一眼门口趴着啃骨头的黑狗,忍着恶心,笑着为巴里倒满了酒。
巴里打了个酒嗝,拍了拍扎诺的肩膀,忽的俯下身来,凑到他耳边说:“当然,如果不是我,你早被打死了……”
“你不知道吧,呵……你那倒霉爸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天天想着找你报仇……可惜你妈……”
扎诺的身子猛地绷紧了,转头死死盯着巴里,一字一句道:“我妈妈,怎么了?”
巴里看着他的脸,仿佛感到新奇般笑了笑,吐出满是酒气的语句:“还能怎么,当然是被打死了哈哈哈……”
扎诺握紧拳头,几乎用尽全部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一拳砸在巴里的脸上。
他单薄的背微微颤抖着,眼睛都变得赤红。
他原本以为,他杀死了那个人,将母亲拯救了出来,却没想到,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当了个无耻的逃兵,将母亲留在那孤立无援的阵地中……
巴里还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扎诺已经听不清楚,他满脑子都是离开家的画面,被巴里哄骗走的画面,伸手将酒瓶捅进父亲胸口的画面——
血与黑交织在一起,令他头痛欲裂。
直到“哐当”一声,巴里的手中的酒瓶掉到地上,扎诺才回了神。
他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怔怔地伸出手去握住滚落在地的酒瓶,“砰”的一声敲碎半截,余下的尖锐闪着冷光。
扎诺赤红着眼朝熟睡的巴里一步步走去,举起手中的酒瓶——
就这样吧,就这样结束吧,让那痛苦的过往就在今晚了结吧……
就在这时,身后“嘎吱”一声轻响,扎诺猛地转过头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需要我帮你吗?”安宁提着染血的短刀,歪头看向他。
血流从门外蜿蜒而来,安宁站在月光和黑暗交界的地方,面无表情,手掌鲜红,像是地狱的恶魔。
可扎诺却在一瞬间,从地狱回到人间——
他蓦地丢开酒瓶,蹲下身捂住脸,极低地啜泣起来。
迟来的悲伤淹没了他,连同着悔恨一起,几乎要将他击垮。
安宁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将染血的手掌在衣服上擦干净,然后走上前去,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别怕,我保护你。”
安宁对扎诺说。
然后她提起刀走上前去,利落地插进了巴里的胸口,血溅在她的脸上,她没有眨一下眼。
安宁的力气不够大,她双手握着刀柄,压上了全部力气,将刀刃抽出又插进,直到将对方的心脏搅得稀碎。
而这个折磨了他们这么多年,这具药效下的尸体连惨叫也没有一声,就这样悄悄咽了气。
结束苦难的方式其实很简单,安宁看着地上的尸体,擦干净刀,不由得想到。
要么是向它举起刀,要么是被它砍死在刀下。
她不愿意做那个默默等死的人,即使在反抗的过程中失败,也比什么都不做痛快——
“我们新的人生,要开始了。”
安宁看向抹干眼泪站起来的扎诺,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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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的日子如他们想像的一样辛苦,彼时的扎诺十四岁,而安宁也只有十二岁。
巴里一个烂人的死活无人在意,那些被他豢养的孩子们的去向也无人得知,但那个曾花大价钱买下扎诺的地下组织的小头目发了好大的火,誓要把扎诺抓回来。
这也令得安宁和扎诺在买假身份上花了比往常更贵的价格,但幸运的是他们成功从第六区偷越到了第三区,这里的治安相对平和,但晚间也经常发生械斗冲突。
安宁和扎诺没有成年,没有上过学,连字也不会写,更没有谋生的本领,很快便将从老头那偷来的钱花光了。
在晚上栖息的桥洞被流浪汉霸占后,他们漫无目的的游荡着,在这昏暗的街头。
地上到处都是垃圾,还有一张张的传单。
安宁拉着扎诺的手,指了指地上的传单,声音因为太久没有喝水而沙哑干涩。
“那是什么?”
她的问题对同样没有上过学的扎诺来说太难,可在这条街流浪了这么久,看见了一场场声势浩大的游行,他也模模糊糊的记住了那些字的模样。
“是平等,安宁。”
“什么是平等?”安宁仰着脸看他,眼眸里满是困惑。
扎诺抬起手擦了擦她脏兮兮的脸颊,哼笑了一声,轻声道:“平等就是,让上街区和下街区的人过上一样的生活,让我们和对面楼房里的人吃上一样的食物。”
安宁静静地思考了一会儿,脸皱了起来:“平等,都是骗人的。”
听到她的话,扎诺更大声的笑了出来,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哈哈你说得对,都是骗人的,这个世界,也不过是个艹蛋的谎话——”
他们太饿了,饿到后来只有去翻饭店和酒吧的垃圾桶,垃圾桶旁的老鼠不满的唧唧叫着,似乎在埋怨他们抢了位置。
“流浪汉占了我们的位子,我们也占了老鼠的位置,这很平等。”
安宁找到了一个塑料瓶,里面有一点点饮料,就着扎诺分给她的半块馊掉的面包,蹲在垃圾桶旁边吃了起来。
“你真聪明。”扎诺蹲在她身边,慷慨的夸赞道。
“妈妈说过,我很聪明的,如果念书,我会是第一名。”
这是安宁第一次提起她早逝的妈妈,扎诺听到后表情先是一黯,然后扬起笑容,摸了摸她的头:
“在我这里,你一直是第一名。”
“喂!你们两个小鬼,在这里偷偷摸摸干嘛呢?”
前方的铁门处一点红光闪现,那是燃起的烟头,一个穿着性感的漂亮女人倚在门口,她的身旁是一块闪光的酒吧招牌,上面黑色的图案,像是一只在云间穿行的乌鸦。
女人微微眯着眼自上而下的看着他们,像在打量两只老鼠。
安宁抬起头来,直直盯视着她的眼睛,那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害怕和慌张,只余平静,和一丝淡淡的好奇。
而她的眼神落在女人眼里,令她忽的发出一声轻笑。
苏曼轻轻吐口一口烟,柔柔漫漫道:“你们,要不要来这里干活?”
安宁和扎诺惊诧地看了彼此一眼,然后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
反正,情况也不能更糟了……
就这样,他们被苏曼捡了回去。
苏曼是这家酒吧的老板,她似乎有着不一般的背景,来往的客人都十分敬畏她,但她对安宁他们却没有一点苛刻。
扎诺年纪大些,分得了侍应生的活,而安宁年纪太小,便只能干些跑腿递话的活。
酒吧的活并不重,虽然工钱不高,却能填饱肚子,安宁和扎诺挤在杂物间的高低床上,在这状似平静的日子里,也生出些期盼来。
“安宁,等我攒够了钱,我们就搬出去住,到时你就有你自己的房间了。”扎诺兴奋的同安宁畅想未来。
安宁从未想过这些,但在那一刻,在扎诺描绘的未来里,她也感到了一丝希望和幸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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