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黑得晚,厅堂里没有开灯,点两个烛台就足够照明。梁家奉行食不言寝不语的规则,餐桌上无人说话,只有碗筷杯碟的碰撞声,还有爷爷时不时掩着嘴咳嗽的声音。
老人口味清淡,梁文昭吃得索然无味,又不能提前离席,就一边磨洋工,一边观察桌上另外的几个人。
今天晚上算是家宴,表哥从来不参与这种场合,堂妹不知为何也不在。
这次祭祖因为爷爷重病,是人最齐的一次,大伯一家三口,姑姑和姑父,还有四叔都回来了。
堂哥成熟了很多,也瘦了特别多,前阵子看他的朋友圈,说是要结婚了。
长辈们都没什么变化,只是添了些白发和皱纹。
看着这些熟悉的人,梁文昭恍然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但认真回忆,又想不起细节。
长辈终于陆陆续续放下筷子,沈姨在爷爷的授意下将碗碟收走,换上热茶。
梁文昭揭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带着铁观音的香气和一丝描述不出的腥味。
他端起茶盏确认了一下,确实有一丝腥味,像是下雨天反上来的土腥气。同时他凑近了才发现,茶汤浑黄,里面还悬浮着一些碎片和絮状物。
有点恶心。
他用嘴唇贴了贴杯沿,就放回去不肯再碰。
爷爷咳嗽两声,说:“明日十四,都早些起来准备祭祖,这次会按最高的规格办。”
“好的。”
“特别是你们,文宿、文昭,好好跟着学。”爷爷说到这里又咳嗽了一阵,“以后这些事都会交到你们手里。”
堂哥当即点头:“明白。”
大伯也跟着附和:“爸爸你放心,我一定监督文宿这个长孙好好学。”
姑姑发出一声嗤笑。
爷爷全当没听见,眼神厉向梁文昭。
“……明白。”
后面又说了些家常话,天色晚了,大娘要回去休息,其他人也借机告辞,只留下大伯和姑姑陪着爷爷。
梁文昭在门口叫住堂哥:“大伯他们怎么说?要强制送爷爷去医院吗?”
梁文宿摇头:“爷爷的脾气你也知道,谁也拗不过他,等这次祭祖结束,他心愿了了,再送过去吧。”
“好,反正也只有两天了。”
梁文宿点头,又抿起嘴笑了一下:“真的是好久不见你了,还有两个月我要结婚了,记得留出时间来当伴郎。”
“好嘞!”
*
山上信号不好,消息要转很久才能发出去,梁文昭没有事做,躺在床上和手机信号做了一小时斗争,无奈投降睡觉。
不是正常入睡的点,梁文昭的睡眠格外浅,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
在半梦半醒中,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掌心拂过,留下一串痒意。
梁文昭动了动眉头,还是没有彻底醒来。
直到——
“轰隆!”
凌晨两点,巨大的雷声将整个宅子从睡梦中叫醒。
梁文昭心脏紧缩了一下,猛地坐起来,正要起身看看窗外,就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从外面传来。
这声音……是大娘!
……
文昭文宿两兄弟是住得最近的,他们直接破门而入,看见眼前的景象,都是双腿一软。
大娘缩在墙角,呆滞地盯着自己的丈夫。
梁修心躺在床上,两手交叠在腹部,是很安稳的睡姿,然而原本是头的位置,此时只剩下一滩鲜血和脖颈上的粗糙断面。
他的头就在床下,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瞳孔散大,脸上的肌肉定格在一个极度惊恐的表情,直直地看着他们。
梁文昭后退两步,扶住了门框才没有像堂哥一样跪倒在地。
怎么会这样?
我是在做梦吗?
梁文昭有点呼吸困难。
刚刚赶到的姑姑看见这一幕吓得连连后退,再开口嗓音颤抖:“这是怎么回事?!”
表哥被这一声唤醒,慌忙掏出手机:“报警,先报警。”
梁文昭还记得信号不好,也跟着拿出手机拨号。
没有信号,根本拨不出去。
去开阔的地方试试。
梁文昭急急转身往外走,迎面遇上姗姗来迟的四叔,他睡眼惺忪,打着呵欠问:“大半夜的,出什么事了?”
梁文昭张了张嘴,话堵在嗓子里说不出口。
大伯被人杀死了。
这句话想一想都觉得寒气逼人。
四叔得不到回答,干脆绕过他进屋里看,然而甫一露面,勉强看清楚里面的状况,大娘就尖叫着扑上来打他。
“梁修意!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你杀了你大哥!!!”
“你有病吧,我干什么杀他?”
四叔一把将大娘推开,她摔倒在梁修心死不瞑目的头颅边,看着丈夫的脸,大哭起来。
顶着众人惊疑不定的眼神,四叔恶狠狠地瞪她:“是你杀了我大哥才对吧?你不是刚发现他出轨吗?打了小三不算完,还要杀我哥!”
“你放屁!就是你,你就是想独吞爸的金条!”
姑姑闻言却脸色一变:“什么金条?家里还有金条?”
大娘表情微妙的停了一瞬,捂住脸继续嚎啕大哭。
四叔咬牙:“你大爷的。”
“老四你解释清楚,什么金条?”
“跟你没关系。”
四叔冷着脸要走,姑姑马上拉着姑父拦住他:“不准走,给我说清楚!”
现场已经乱成一团,梁文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只能先和堂哥一起把几人拉开。
姑姑咬牙切齿:“梁修意!你还是我带大的,我当初就该把你这个畜生丢塘里淹死!”
“你试试?你敢吗?”
“咚咚!”
拐杖重重地敲了两下地面,打断了二人的骂战。
管家扶着老太爷走了进来。
大娘抹着眼泪,凄楚地说:“爸,修心他、他被人害了……”
爷爷一言不发,只是俯下身,颤巍巍地捧起那颗头,拼回尸体上。
他想合上大儿子的双眼,但梁修心的眼睛怎么都不愿意闭上,于是他也放弃了。
“德彰,去把我那副棺材取出来,先把修心好生安置了。”
“是。”
“安置好就开始准备祭祖的事……咳,一定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
“……是。”
大娘急了:“那修心的死因呢?他是被人杀死的啊!”
姑姑也不能理解:“爸,发生了这种事,祭祖后面再准备也来得及,当务之急是查出大哥是谁害的啊。”
“对,说不定凶手现在还在这里呢!”
“你看我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可能对大哥动手?”
“没有怀疑任何人的意思,只是、如果是有杀人犯潜入了这里……”
梁文昭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虽然不希望是亲人之间互相杀害,但如果是外面来的杀人犯,那无疑是最糟糕的情况,整个宅子里的人都有危险,特别是四叔他们刚才还提到了金条……
“轰隆——”
一道雷霆划破夜空,梁文昭吓了一跳,这才想起刚才自己也是被打雷声吵醒的。
这不是好消息,如果下起暴雨,线索会被冲刷掉,即使警察来了也找不出真相。
不等他从纷乱的思绪里找出线头来,爷爷用拐杖重重地敲了敲地面:“不必再说了,这里没有什么杀人犯。祭祖是最重要的,修心已经出事,不尽快完成祭祖,所有人都会死。”
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梁文昭听了,只感觉背后一阵凉意腾起,再看向其他人,也是一脸惊色。
不等子女追问,爷爷忽然叹了口气。
这口气叹出来,他整个人都委顿下去,像是疲惫至极,摆摆手,说:“都走吧,让我和修心单独说说话。”
子女小辈们对视一眼,只好先出去。
大娘哭得脱力,梁文昭陪堂哥一起把她搀扶回他房里。
“哥,你打通电话了吗?”
“没有,你呢?”
“我也打不通,信号太差了。”梁文昭摇头,“等下我去开阔点的地方试试,还不行就只能等天亮下山去报警了。”
“嗯,这荒郊野岭的,也没办法。”
大娘哭得通红的眼珠转向梁文昭:“文昭,你不是跟你爷爷学了东西吗?他刚才说的话,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我也完全不懂。”梁文昭犹豫道,“而且我,我忘了很多事。”
她似乎并不意外,又把眼睛转了回去,喃喃道:“爸最喜欢你们四叔,从小就最宠着他,连金子的事都只告诉了他,就算是你四叔做的……”
梁文宿把母亲扶到床上坐下,缓声道:“先别想这些了,等警察来了就都知道了,先休息一下吧。”
大娘轻轻点头。
梁文宿拉着梁文昭出门:“让她一个人静静吧,我去烧壶热水。”
“嗯,我也先回去了。”
梁文昭识趣离开,微风穿廊,送来了身后低低的啜泣声。
*
从之前那一声雷响过后,雷声越来越密集。梁文昭走到开阔地,仍然打不出去电话,他收起手机,决定先搞明白爷爷为什么说不祭祖所有人都会死。
他隐隐感觉,这不只是封建迷信。
因为那一次死里逃生,梁文昭很多记忆已经模糊不清,但他仍然记得,童年确实看到过奇怪的东西。
那时候家里终日点着檀香,符篆贴满了庭院,梁文昭被爷爷逼着灌下符水后,偶尔能看见氤氲烟气里的高大黑影。它们弯着腰,沉默地打量他,有的伸出细长的、影子一样的十指触碰他,那无形的指尖划过脸庞时,会带出一串灼痛,痛得他大哭,眼泪一落,便又什么也看不见了。
庭院没有灯,老宅修剪不善的树木肆意生长,风一摇,在云层密集的夜里张牙舞爪,隐隐和小时候见到的场景重叠。
梁文昭越想越害怕,仓皇回到廊下,却看见有个人提着伞站在他的房间门口,风一吹烛影摇晃,那人身影也跟着飘动,仿佛马上就要散去。
认清那人是谁的瞬间,又是一道雷光照彻天空,暴雨和雷声同时砸下。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