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山山顶。枯荣屋。
一间破旧的茅草屋。
金枯道：“进去罢，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神君知道我想要什么？”安世得笑道：“我想要的东西多到…数不胜数……”
“旁的不说，起码这一个，你永远拒绝不了。”金枯整整衣衫，道：“进去罢。”
“神君，”安世得道：“我是来帮这位姑娘找相公的。”
金枯大笑，“进去罢…进去自然有答案。”
安世得仍有迟疑，直到背后有一只手抚上，那手轻轻拍了拍他，他才犹豫着迈出第一步。
回首，只见应景繁脸上温和光明的笑。
木门吱呀而开，果然，这个巴掌大的小院落里有一朵无比妖艳的莲花，上面站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跟着的姑娘扑上前，“云郎、云郎…你看看我……你看看我……”
莲花上的人张牙舞爪，一双惨白的手直直逼向那姑娘，见此，安世得冲了出去。
一刹那间，心口处被利爪深深刺入。
不知是谁的血，顺着安世得的衣襟流了下来。
心口处开始隐隐作痛，瞬息之间，眼前的莲花妖倒了下去。
安世得抬起头，道：“那位姑娘呢…那位姑娘呢？”
他似乎能感受到身边人颤抖不停：“她没事……她没事……”
安世得晃晃脑袋，从应景繁臂弯中缓缓站直，道：“我没事……”
金枯道：“莲花妖求莲花灯，要的是里面的灯灵，能救人——起死回生的。”
安世得沉默不言，抱着小婴儿的姑娘痛哭道：“云郎、云郎，你和我回去好不好……和我回去……我们不找爹娘了好吗？我们回家……我们回家……爹娘在家里……”
那妖戾笑一声，惨哭道：“我不回去！…莲花灯有灯灵，能救活死人的……能的、能的……你是谁？我要找莲花灯……我要找莲花灯……”
金枯手里的运来神笔悬空一绕，那莲花妖彻底冷静下来，他伏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晚娘…晚娘，我梦见我爹和我娘了……他们还是站在稻田里……还是站在那里……为什么、为什么啊……上天、上天、你不是有好生之德吗？为什么、为什么叫我爹娘死在雨里……为什么…他们盼雨盼了一年啊……田地里庄稼干枯…我不该赌气和爹娘争吵……我不该……”
看着地上痛苦的莲花妖，安世得顿默良久。
随后，他推开茅草屋的木门，一眼就看到了那再熟悉不过的东西——
莲花灯。
呆站在灯前良久，但他依旧不能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当年那盏可以救人起死回生的莲花灯。
哪怕再熟悉不过。
不留？
万一是那盏灯……
留着？
……不行，这不是他的东西。
他知道，那个幻化成莲花妖的云郎，那位姑娘口中的云郎，他并非是可怕的妖魔，只是一时执念握心，需要这样一盏灯抚平心头不舍……这盏灯……或许真的可以抵挡他心中万难……
他拿着灯走出茅草屋，顿了顿，伸手把灯递给地上的莲花妖。
莲花妖一愣，颤颤巍巍接住莲花灯。
“安世得！”金枯神君快步上前，一手将莲花灯夺去，“你要干什么！”
安世得道：“既然他想要，那…就给他罢……”
“你有没有想过，妖魔拿了这盏灯，临渊荒会怎么样？”金枯夺过莲花妖手上的灯，呵斥道：“灯入妖手，天下只会陷入混乱之中！”
片刻，金枯又道：“于天下使苍生陷入困顿的，不管是神是魔，都不该存活于天地之间。……你觉得你很慈悲了么，你蒙着眼睛只看这一面，只觉得他可怜……莲花灯可以给他，但日后他若是再成鬼迷天，你叫苍生往哪里去？”
安世得道：“我的神君，就……给他罢。”
金枯沉沉叹了一口气，“你有听我说话吗？”
安世得登即拉着金枯坐下，又是捶背又是揉肩，嬉笑道：“好神君，神君好，不要这么严肃……不要皱眉，小心眼睛上那一圈黑色再多几道皱纹……”
“别管我眼睛上长不长皱纹，你先听我说话……”
“神君的话，谁敢不听呐……”安世得道：“神君，好神君，答应我吧……”
“安世得，善恶不分，非江湖上人。”
“我晓得……”
“善恶既明，明知往后只剩下恶，依旧使慈悲怜悯手段，更非良策。”
“我懂……”
“此一时他行善，难保日后。”
“我明白……”
猝不及防，金枯嗤笑，“合该找天君赐你一号‘犟驴’。”
“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别嬉皮笑脸……”金枯道：“我总觉得，你变了……”
“士别三日——”安世得道，“神君不变，我变。”
金枯哼笑，“你小子别淘，这灯我可以给你，你也可以给他，”指向地上的莲花妖，道：“不过日后天君要是问起来，我可要实话实说。”
“显然，这取决于你，我的好神君……”
“你别笑，扎眼。”金枯道：“假设，假设他真的杀了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我？……我……”
“优柔寡断，非君子之行。”
“算了……你就当我是窝囊废吧……同病相怜之人，我下不去手。”安世得有几分泄气道。
“你啊……”金枯起身，用手上的莲花灯敲了敲安世得的脑袋，道：“我先走一步。今日算是你入我文阳殿的测试，虽不合格，但我仍旧期待那一日。”
“神君，那怎么样算是合格呢？”
“心无旁骛，冷眼旁观。”金枯道：“你知道，命途书，不需要慈悲人。”
“好残忍啊神君……”
“天道罢了，”金枯摆手，“但只要天不睁眼，运来神笔还是可以添一两笔去去晦气的。”
金枯离开后，安世得和应景繁将一家三口送回家中，临走，那姑娘“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二位公子，我家邻居，可以……可以帮帮他吗？”
闻言，安世得回头，笑道：“姑娘放心，我们既然来了，就一定会去看看……对了，这是能给人带来好运的花，你留一朵。”
他随手取下背后不离箫上的灵妙莲，在交给刚从深渊中挣扎出来的人后，转身离开。
出了门，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哥哥，”应景繁不知从哪取出一个很是精美的小瓶子，“你尝尝这个，这是蓬莱境的神仙水，喝完，伤就好了……”
安世得接过瓶子，将里面的神仙水一滴不剩地、全部喝完。
片刻，他畅快道：“很久没这样痛快过了。”
“恭喜哥哥。”
安世得回头骄傲地看向应景繁，眼角上翘，一股傲然之气油然而生，“你知道么，我今天，终于坚定了一回……”他揉揉眼，“从来都没有过这样的时候……爹总说我优柔寡断的性格走不长，我今日……总算……赢了一回……”……“虽然我不知道那盏莲花灯到底是不是当年那盏，虽然它真的很像……”……“但我不后悔，如果爹的最后一脉息神真的在那里，就让它……陪着那苦命的一家罢……”
幽幽地，他终于哭了出来，“景繁，我终于……赢了一回……”
“哥哥，”赢景繁笑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从未输过呢？”
听闻这话，安世得还是老老实实道：“倒也不是这样……有一说一，我因为这个优柔寡断的性格，输过很多回……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这话说出来，我很受用……”
“那哥哥，我们还要去吗？”
“当然，我们今日听到的看到的全都是真的。莲花妖也好，杜二也罢，这都是真的。只不过有一点，在我见到莲花妖的第一面，我就知道他并非真妖魔。”
“可是哥哥，你心口的伤……”
“没关系，我不疼。”安世得道：“一点小伤……你不好奇我是怎么知道他不是真的妖魔吗？”
“哥哥……”
“如果他真的是妖魔，你想，金枯神君会留他到现在吗？不会的……我知道，金枯这个人，从来都是雷厉风行……”
说罢，他低下头。
“可是哥哥，受了伤…是要休息的。不如，我去看看杜二？”应景繁将外衫脱下，披在安世得身上，“哥哥在这里等我就好。”
不等安世得答应，他便离开了。
应景繁去了很久。
听得“轰”一声，应景繁从杜二院中跑出来，道：“哥哥，我们走吧！”
走得匆忙，安世得没有细看院落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问应景繁时，他只道：“哥哥放心，一切平安无事。”
虽说没有细看，但听得这么一句话，真叫人安心。
回到枯荣屋时约摸是傍晚时分，西天赤金晕染成河，边缘处似乎是女儿家的脂粉盒子，像雨过天晴。
他和应景繁一起坐在廊下，静静地等待其他两个小队的归来。
终于夕阳西下，不远处所期待的人影中，只有一高一低的两个人。
走近细看，原来是风八方和鬼娘娘。
余下三人，姜语迟、小师姐、还有李通天却不见归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