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八方进门，一眼就盯在空旷的桌子上：“我的灯呢？……我的灯呢？”

安世得向桌边移了两步，把空荡荡的桌子堵在身后，随后握着他的手，道：“做好心理准备……”

风八方撒开安世得，耍赖般坐在地上，抱着桌腿“哭喊”得挠心抓肺，“得啊，我的得啊！你是看我活太久了是吗？……灯啊，我的灯啊，我怎么和师父交代……”

安世得不自在地搓搓手，撑足气息道：“八方，我回趟仙遥谷，亲自认错……”

风八方道：“那你把我那顿打、也一并认下。”

“好……师父，闭关还是云游？”安世得略略有些慌张，他师父有条粗实的鞭子，打人是真的疼。

“不闭关、不云游。”

完了。安世得心想。

“啥时候去？”毕竟要面对师父这样的雷霆之人，当学生的，恐怕一辈子也逃不出“老师”二字的震慑。如果有人现在惊呼一声“师父来了”，他恐怕得立刻找本书，然后端坐在桌前，就是装也要装到师父离开。

何况，灵禅真人虽然是仙遥谷最不可能有时间拿着棍子教训弟子的师尊，但要是真管教起人来，其威严绝不在其他几位师尊之下。最不可能有时间教训，是因为他常年在外，根本摸不着人影。人都不在，怎么教训。

更何况，要不是他来无影去无踪，常年走人间消失那条路，仙遥谷想拜他为师的，恐怕不止一个两个，得是一大堆。

好说歹说，灵禅真人手上真的有炼制起死回生、长生不死药的多种法子。

有道是求人不如求己，与其四处寻人问药，不如拜师学艺，本事在身，囊中有白银，好过挨家挨户化水化饭。

安世得思量半天，问道：“师父，还守着起瑶池么？”

“准确来说，是起遥池里面的东西。”风八方撑着桌子缓缓起身，“什么时候回师门，你说了算……”

“谢谢。”安世得深吸一口气，“就现在。”

“天黑着……”

“走吧，我们这一行人，有谁怕那东西？”

鬼娘娘道：“你们去吧，我累了一天，实在走不动了……正好我在这里等悦乐，你们放心去吧。”

苍梧往西到仙遥谷，需要走一条十分狭隘的小路，这条小路夹在两座山之间，算不得深谷，但人们都叫它“鬼道”。

不知是谁总喜欢起这种吓唬人的名字，但它又不能真的吓到人，乍一听总觉得像文阳殿不会布陈命途的神官儿胡乱写一气，到头来别人只会觉得“你也太死板了”“命途平平无奇”“没意思”……

安世得走运向来是狗屎运，别人碰不到的，真叫他在这条鬼道上碰到了。

说来离奇，不知道哪方水域的水怪不好好在水里待着，偏跑到没有一滴水的地方兴风作浪。

鬼道本就狭隘，偏偏又有这么一个巨大的水怪堵在中间，安世得见怪不怪，道：“麻烦让让，这里有个人着急挨打。”

水怪似乎是在整理他那茂密的藤枝，听安世得这么说，他转过头来，淡淡地看了一眼，转回头继续整理。

触目惊心，眼见那藤枝越来越多，安世得道：“你是，双角仙人吗？”

闻言，那水怪转过身，慢慢道：“你是……偷我三颗仙果的小贼！……呦呦呦，可算让我逮到你了！”

说罢，长长的藤枝就朝他疾速而来。

腿一绕，安世得就躲到应景繁身后去了。

双角仙人的藤枝轻轻点了点安世得的脑袋，“出来吧……满仙遥上下，也就你安世得敢直接拿我的仙果……那日我派仙果师去你家兴师问罪，你怎么就说云天梯下有个什么……守梯仙人？”

“双角仙人，确实有……”

“那不是个叫花子么，疯疯癫癫的哪里有个人样……”

“真的是仙人，疯是疯了点，可他……”

“给你即兴作了首小诗？”双角仙人轻笑，“什么‘小儿知喜不悦愁，强将苦乐说悲话。…痴儿莫守千里墓，因缘笑道自有成。’？……是这首么？”

安世得点了点头。

“别听他胡说！也别听他说我的果子叫什么走道去心归远，仙果就是仙果，吃了不过飘飘然半炷香的时间，哪里就能功力大增……”

“是……”安世得道：“可是双角仙人，什么是走道去心归远啊？”

“骚话弄词！”双角仙人道：“走道，说白了就是你生下来活下去要走的路、去心顾名思义、归远，即言柳暗花明……这是什么骚话，骗骗你这年轻人也就罢了，活到我这岁数，什么都能看得开……”

安世得点点头，笑道：“双角仙人，你……”

“想问就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双角仙人道：“水里活腻了，上来到你们活腻的地方看一看……”

路过鬼道，再往西走不远，便是仙遥谷的大门。

仙遥坐北朝南，朱栏白石，绿树成荫，中间石门耸入云际，上书“仙遥谷”三个大字。

风光依旧。黑夜中更显威严。

安世得却恍惚不已，心中犹有慌张。

驻足在石门之下，心如悬挂在碧天的云海，但言茫茫，不见天明。

他冰凉的双手紧合，右手虎口钳着左手掌心，许久，才缓缓放开。

“安世得。”

灵禅真人素袍飘仙，面若冠玉，骨格非凡，此生所修倾力所为尽在一张脸上活灵活现，他常说“谁道神仙皆是苍发白胡，修为得以，十中之一修容貌道，心随时宜，则道可成。”

以至于多次，他往往会被别人认成徒弟，他的徒弟反而会被认成师父。

但其实，他已有不多不少整整三千岁。

“安世得，你还记得你拜师那日我同你说了什么吗？”

“师父叫我看着起瑶池里的灵妙莲。”

“错。还有一句。”

思量再三，安世得低声道：“来路福生无量、连时吉祥……”

“还有呢？”

“心头开花，势不可挡向上而行。”

“记住这些，为时不晚。我知道你今日回来的目的，长话短说，莲花妖，以怨念而成，寄于腐朽枯物之上，生血长肉，幻成妖魔。”灵禅真人行色匆匆，十分匆忙，“怨念可有千万缕，因此所成莲花妖，也有千万。……至于莲花灯…那盏灯是你个人因缘，你自做主…我不论。”

一旁的风八方惊讶不已，反倒是安世得十分平静，“师父可知是谁的怨念？”

“天下命途中人，而非一人。”

顿了顿，安世得垂下头，道：“师父，我还能入师门吗？”

“你叫我一声师父，那你我二人永远都是师徒。”灵禅摆摆衣袖，微风拂面，仙带轻飘，道：“你永远都是我灵禅的徒弟，仙遥的弟子。”

言罢，他扶摇而起，回头道：“记住你拜师时我说的话，师父远行，不能照顾你们周全，万事诸宜，全凭自己。——此行天景悠悠，人生常乐——”

向天远去，灵禅消失在夜色中，独剩那句“天景悠悠”，合着前面几句，惊停在安世得心中，久久不能消退。

灵禅真人走后，安世得依靠着白石默默不言，思虑良久，他念念道：“我要去一趟九霄天……”

“哥哥，需要我一起吗？”应景繁静静地坐在旁边，笑问道。

“不，”安世得朝云天梯望去，“我自己去。”

“安世，”风八方道：“记住师父的话，往前走就好……我要回去等语迟他们三个……告辞……”

告别风八方，安世得动身往云天梯去。

“哥哥……我陪着你吧……”应景繁跟在身后，“我在云天梯下等你……”

“好啊！”安世得欣然而笑，“谢谢你啊景繁…我总算…总算不是一个人往上走了……可能听起来我像个离不开爹娘、断不了奶的孩子，可能…可能会被人说做什么事都要别人陪着、像个废物……嘿嘿……谢谢你，云天梯……虽然我爬了不止一回，但都以摔得很惨告终……我爹陪我爬过一回，可那次我摔得最惨……虽然…虽然这一回我还是很怕，但有你在下面等我……真的…我很安心……嘿嘿……”

“哥哥，”应景繁声音略有颤抖，“我永远、永远都在，我不会离开的……哪怕将来有一日你看不到我，我也会以另一种方式陪在你身边……我永远、永远不会离开你。”

穿过一片柳林，其间夜风凛冽，安世得却觉暖上心头，身上衣虽薄，但此刻就像是盔甲一般堵住了所有刺骨而入的风。

“哥哥。”

安世得正要迈出第一步，应景繁叫住了他。

回头见一双殷殷深切的眼眸，应景繁道：“我在蓬莱境有个认识的人，他…他因为…喜欢一个人…所以修了莲狐的济世道……他喜欢的人心有所念，于是他就想以他的莲狐身成药，以救天下失去珍贵的人……哥哥，他和我说如果有一日我也有一样的情况，他愿意帮我。”

“这…这是谁啊…竟有如此大爱…”这样的故事听起来和画本子里的没什么两样，安世得虽然知道世上这样的人不少，但要是换成他，恐怕要思索很久很久……但其实，转念一想，哪怕一件事需要思索再久，有很多决定也还是在一念之间成就的，譬如他，假使有一日他也要走莲狐道，碰上失去珍贵的人们，说不定也会像那个人一样……并非因为他天性使然，而是他真的失去过珍贵，爹娘、长姐，后来无数的日日夜夜，他没有一刻是不期盼他们能再回来的。

“哥哥，莲狐，我能找到。”

“不行的啊景繁，莲狐无辜，我不能……如果我的修为也不能帮那些厉鬼找到好去处，那我便学学你的朋友，走一走莲狐的济世道……”

“哥哥，不行。”应景繁道，“你要是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真的……只剩下孤身一人……”

安世得笑道：“开玩笑的，我…好像…修不成莲狐的济世道……”

“哥哥，找我那个朋友帮忙，好吗？”

“景繁，这可不是小事，这对莲狐来说…是往绝路上走的啊……不好、这样不好…”

“哥哥信我，答应我，好吗？”

安世得没再说话，他想了很久，倏然之间，身后不离箫微微而动，他取下不离箫，只见许久不开花的灵妙莲一朵接一朵全部绽放。

“景繁！你快看！它开花了！”安世得手舞足蹈，自从他拜师看护起瑶池，直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灵妙莲的真实模样。

硕大的花朵紧紧簇拥在一起，似灯火人间热闹非凡时家家户户用来祈愿的福灯。

“哥哥，答应我。”应景繁的话里有要他一定答应的不容置喙，也有期盼他答应的殷切深情。

“答应倒是可以……只不过我很担心…你那个朋友……毕竟这和人间蒸发没什么两样……”

“他会答应。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