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安安

暮春的雨,淅淅沥沥缠缠绵绵,已经下了整三日。

永宁侯府的西跨院本就是府里最偏僻的一处,平日里除了洒扫的仆妇,鲜少有人踏足。此刻雨后初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爬满青苔的墙根下积着一汪汪水洼,倒映着灰沉沉的天。

打湿的芭蕉叶沉甸甸地垂着,将檐角那只黄铜铃遮去了大半,风过时,铃声也变得闷哑,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

八岁的沈惜钰披着件月白夹袄,领口袖边绣着几枝淡青色的兰草,衬得她本就苍白的小脸愈发像上好的白瓷。

贴身婢女青月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胳膊,在廊下站了不过片刻,沈惜钰便轻轻蹙起眉,细白的手指按了按胸口:“青月,我有些气闷,你先回前院把我的药取来,顺便让小厨房温一壶姜茶。”

青月面露忧色:“小姐,这西跨院偏,雨后又凉,不如咱们回屋等吧?仔细再受了寒。”

她伺候沈惜钰多年,深知这位小姐打娘胎里就带了弱症,一年四季汤药不断,稍不留意就会犯病,侯府上下都当她是易碎的瓷娃娃,连走路都要轻手轻脚地护着。

沈惜钰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那株百年老杏树上。枝头还挂着些未谢的白瓣,沾了雨珠,像落了满枝的碎雪,看得她微微出神:“无妨,我就在这儿站一会儿,透透气反倒舒服些。你快去快回。”

青月拗不过她,只好应声:“那小姐千万别乱走,我去去就回。”临走前又仔细帮她拢了拢衣襟,确认夹袄的领口系紧了,才一步三回头地顺着石子路往院外走。

廊下只剩下沈惜钰一人。她扶着冰凉的廊柱,慢慢站稳了些。风里带着雨后的凉意,拂过脸颊时,让她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寒颤。她自幼便比旁人敏感,不仅是身子,连心思也格外细腻。

府里的人都说她性子静,像一汪深水,其实她只是习惯了在沉默中观察——毕竟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坐着或躺着,看窗外的花开花落,听檐下的雨打风吹。

这西跨院虽偏,却有这株老杏树,是她偶然发现的好去处。此刻雨停了,周遭静得能听见水珠从叶尖滴落的声音,“嗒、嗒”落在水洼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她看得入了神,脚下不知怎的,竟顺着湿漉漉的石子路,一步步往更深处的假山旁走去。

那假山是府里堆放旧物的地方,石块嶙峋,爬满了深绿的藤蔓,寻常连洒扫的仆妇都绕着走。就在她快要走到假山脚下时,一阵极轻的、压抑的喘息声,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朵。

沈惜钰吓了一跳,小手猛地攥紧了衣襟,指节泛白。这声音太轻,却又太清晰,裹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她一下。

她本想立刻转身退回廊下,可那喘息声断断续续,听得她心头莫名一紧。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绕到了假山后。

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一个少年半倚在假山石上,看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玄色的衣袍。可那袍子早已看不出原本的色泽,被血浸透了大半,深色的布料吸饱了雨水,沉甸甸地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却紧绷的线条。

他低着头,墨色的长发湿漉漉地垂着,黏在颈间和脸颊,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紧抿的下颌线,以及唇角溢出的、混着雨水的血丝。

他的右手死死捂着腹部,指缝间还在不断往外渗血,鲜红的血珠滚落,滴在青石板上,顺着石板的纹路蔓延开,与雨后的青苔绿交织在一起,刺目得让人心惊。

沈惜钰长这么大,哪里见过这般景象。府里虽有下人偶尔磕伤碰伤,可从未见过这么多血。那抹红像活物般在眼前晃动,看得她一阵头晕目眩,胃里也跟着翻搅起来,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想后退,慌乱中,脚腕不小心踢到了一块半埋在土里的碎石,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谁?”

少年猛地抬头。

沈惜钰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后来许多年,她都清晰地记得那双眼睛。瞳孔是极深的黑,像寒潭,盛着未散的戾气,又像被逼到绝境的孤狼,淬着冰冷的狠意。可就在看到她的瞬间,那狠戾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是更深的警惕和戒备,像竖起尖刺的刺猬,拒绝任何人靠近。

他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因失血而泛着青紫色,明明是狼狈不堪的模样,眼神里的压迫感却像一张无形的网,让她动弹不得。

“别喊人。”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个字都透着难以忍受的痛楚,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尾音甚至有些发颤,不知是疼的,还是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沈惜钰被他看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眼睛睁得圆圆的。她知道这人来处不明,身上还带着这么重的伤,定是藏着什么秘密。

可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的样子,听着他压抑的喘息,想起方才那声痛苦的闷哼,她攥着衣角的手指动了动,终究没能听话地转身跑开。

她慢慢松开捂着嘴的手,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流了好多血。”

少年眉头紧蹙,额角的青筋微微跳动,显然已经没力气再跟她周旋,只死死盯着她,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愈发浓重,仿佛只要她敢喊一声,他就会立刻扑上来。

沈惜钰被他看得有些怕,往后缩了缩脚,却还是鼓起勇气,抬起手,指了指不远处通往前院的角门:“我、我去喊大夫来好不好?我家有上好的金疮药,还有太医……太医医术很好的,能救你。”

“不准去!”少年猛地提高了声音,大概是动作太急,牵动了腹部的伤口,疼得他闷哼一声,额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进沾在颈间的湿发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戾气淡了些,语气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不许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里的人。”

沈惜钰愣住了。她不明白,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不愿让人知道?流血多了会死人的,她从小听医者说过无数次。

可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看着他紧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的样子,她又说不出反驳的话。

她咬了咬自己的下唇,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渗血的伤口上,那抹红实在太刺眼,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赶紧又移开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袖上。

她定了定神,忽然想起什么,从袖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那盒子是母亲亲手绣的,上面绣着一朵粉色的桃花,是她平日里装伤药的——母亲总怕她走路不稳磕着碰着,让她随身带着。

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两步,蹲下身,将锦盒放在膝上,慢慢打开。里面是些白色的药粉,散发着淡淡的草药味。“我、我不会喊人的,”

她仰起脸,看着少年,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雨后初晴时的光,“但这个药能止血,是我娘给我备的,很管用。我帮你敷上,好不好?”

少年盯着她看了半晌,目光像带着钩子,一寸寸扫过她过分苍白的小脸,扫过她紧抿的、带着点倔强的唇,扫过她那双因为害怕而微微泛红的眼角,最终落在她那双干净得毫无杂质的眼睛上。

那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担忧,像一汪清泉,映得他心头莫名一颤。

不知过了多久,他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得到应允,沈惜钰松了口气,指尖都有些发软。可真要动手时,她又犯了难。他的衣服被血黏在了伤口上,硬掀的话,肯定会很疼吧?

她看了看少年紧绷的侧脸,又看了看那片深色的血迹,小脸皱成一团,像只犯了愁的小兽。

“我……我得把衣服掀开一点点,才能上药。”她小声说,语气里带着点请求的意味。

少年依旧没说话,只是微微偏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算是默许。

沈惜钰深吸一口气,伸出微微发颤的小手。指尖刚触碰到他的衣料,就被那冰凉的湿意惊得缩了缩——四月的雨本就带着寒意,湿衣服贴在身上,想必更冷。

她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尽量不去看那刺目的红,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沾血的衣袍掀开一角。

伤口比她想象的更深,皮肉外翻着,还能看到里面隐约的红肉,看得她胃里又是一阵翻腾,眼眶瞬间就红了。

她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颤抖着手,从锦盒里捻起一点药粉,轻轻地撒上去。

“嘶——”

药粉碰到伤口,少年倒抽一口冷气,身体猛地绷紧,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

沈惜钰吓得手一顿,药粉撒在了外面。她抬头看他,只见他额上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得更快了,嘴唇咬得泛白,连下颌线都绷得紧紧的。

她心里一紧,忽然想起母亲头疼难忍的时候,总会紧紧攥着父亲的手,仿佛那样就能减轻些痛苦。

她犹豫了一下,将自己的左臂轻轻递了过去,月白的衣袖衬得那截胳膊细瘦伶仃,能清晰地看到底下的筋骨。

“你如果疼……那你就攥着我胳膊吧。”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点怯意,却很认真。

少年一愣,猛地转过头,看向她递过来的胳膊。那胳膊太细了,像一折就断的芦苇,他怎么可能真的去攥?

他杀人无数,手上沾过的血比她见过的水都多,粗粝的指腹上甚至还留着常年握剑的茧子,若是真攥下去,定会弄疼她。

可下一秒,沈惜钰见他不动,以为他不好意思,又把胳膊往前送了送,还不忘仰起脸叮嘱一句:“轻点!我怕疼。”

她的睫毛很长,沾了点水汽,像两把小扇子,轻轻扇动着,眼底的认真让他心头莫名一软。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认真的小脸上,看着她明明自己也吓得眼圈发红,手都在抖,却还努力想帮他分担痛苦的样子,像有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他一下,那点因疼痛和警惕而起的戾气,竟奇异地消散了些。

他终究没去碰她的胳膊,只是将垂在身侧的右手死死攥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隐隐有些发抖。

沈惜钰见他不接,也不勉强,低下头继续敷药。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尽量避开伤口最深处,可药粉碰到破损的皮肉,还是激起了更剧烈的疼痛。

她能感觉到少年的身体在微微发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敷药的动作更快了些,只想赶紧弄完,让他少受点疼。

敷完药粉,她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那是青月早上刚给她换的,绣着兰草,还带着淡淡的皂角香。她想帮他按住伤口,让药粉快点生效。

可帕子刚碰到皮肤,就被瞬间渗出的血染红了,那抹刺目的红再次冲击着她的视线,让她头晕得厉害,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在地。

“你怎么了?”少年察觉到她的异样,沙哑地问,语气里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没、没事,”沈惜钰赶紧伸出手,扶住旁边一块不算光滑的假山石,闭了闭眼,努力稳住身形,“就是……有点晕血。”

她从小就这样,见不得太多血腥,哪怕是自己换药时看到一点血,都会头晕。

少年看着她苍白如纸的小脸,看着她额上渗出的细密冷汗,看着她强撑着不肯倒下的样子,忽然沉默了。

他见过太多人的面孔,谄媚的、恐惧的、贪婪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明明弱得像风中的柳絮,却偏要学着别人撑伞,明明自己都怕得发抖,却还想着给别人递暖。

沈惜钰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那阵眩晕感过去了些。她睁开眼,将染了血的帕子叠了叠,重新按在他的伤口上,又解下自己腰间的玉带。

那带子是上好的软绸做的,月白色,上面用银线绣着缠枝莲纹,是母亲去年给她做的,还算结实。“我帮你系上吧,能按住伤口,让药粉别掉出来。”

她站起身,绕到他身后,笨拙地用玉带将伤口缠好。她的动作很轻,怕弄疼他,可毕竟没做过这样的事,带子系得歪歪扭扭,打了个不太牢固的结。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满头大汗,脸色比刚才还要白,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她绕回他面前,又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递给他。那是她刚才从廊下的小几上拿来的,原本想在这儿慢慢吃。“这个给你,是桂花糕,填肚子的。”

她又指了指不远处的水缸,“那里有水,是干净的。”

少年看着她递过来的油纸包,又看了看她。她的头发被风吹乱了几缕,沾在颊边,小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落了星辰。

她就站在那里,明明是柔弱无依的样子,却让他觉得,周遭的寒意似乎都淡了些。

京城里谁人不知永宁侯府的嫡长女沈惜钰?生来便是个美人胚子,眉眼精致得像画里走出来的,可惜自幼体弱,常年汤药不离口,是京中闻名的“病西施”。

多少人叹她可惜,说这样的容貌,偏配了副经不起风的身子。可此刻在他眼里,这副病弱的模样,却比京中任何娇妍的贵女都要夺目。

“你叫什么名字?”他忽然问,声音依旧沙哑,却比刚才柔和了些。

沈惜钰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她犹豫了一下,小手攥了攥衣角——母亲说过,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名字。

可看着他探究的目光,她又觉得,不告诉他似乎不太好。她想了想,仰起脸,露出一点狡黠的笑意:“我不要告诉你我的名字。嗯……我的小字是安安,你叫我安安就好。”

“安安……”少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觉得像是含了颗糖,微微发甜。

他抬起眼,看向她,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偏执,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想知道她的全名,想知道她更多的事,想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刻进骨子里。

沈惜钰没察觉到他眼底的异样,只是好奇地歪了歪头,像只好奇的小鹿:“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沉默了片刻,漆黑的瞳孔里情绪翻涌,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不能告诉她,至少现在不能。他的名字,此刻带着太多的危险和血腥,不能沾染到她身上。

沈惜钰见他不说,也不追问,只是笑了笑,那笑容很轻,像羽毛拂过心尖:“那我先走啦,你……你自己小心点。”

她说着,又看了看他的伤口,犹豫了一下,“要是还疼得厉害……”

“走吧。”少年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冷淡,甚至带着点催促。他怕自己再看下去,会忍不住留下些什么,会忍不住想把她牢牢护在身边。

沈惜钰“哦”了一声,也不恼,转身慢慢往外走。她走得很慢,步子有些虚浮,显然刚才那阵眩晕还没完全过去。

走了几步,她又回过头,对着少年挥了挥手,像在跟寻常朋友道别,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

少年看着她的身影一步步消失在假山后,才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腰间那条系得歪歪扭扭的玉带。

月白色的软绸上,银线绣的缠枝莲纹精致细腻,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的淡香。他又看了看手里的油纸包,油纸被雨水打湿了一角,却挡不住里面桂花糕的甜香。

他拆开油纸,拿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的糕点在舌尖化开,带着清甜的桂花香,那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似乎连腹部的剧痛都减轻了几分。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腰间的玉带,指腹摩挲着上面精致的绣纹,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稀世珍宝。

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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