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影入侯府

入夏的风裹着潮湿的热气,漫过永宁侯府层层叠叠的飞檐,最终落在汀兰苑的青石板上。院角的兰草吸足了晨露,叶片上滚着晶莹的水珠,风过时,便簌簌落下,溅起细碎的凉意。

沈惜钰正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一卷泛黄的医书。十三岁的少女身形纤细,月白绣玉兰花的软缎褙子松松裹着身子,领口处露出一小片莹白的肌肤,衬得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像上好的暖玉。

她的眉毛细长,眼尾天然带着一抹绯红,像是久病初愈时染上的薄晕,这便是京中人人称道的“病西施”——永宁侯府嫡长女,沈惜钰。

“小姐,刚温好的参茶。”贴身丫鬟青月端着描金白瓷碗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榻边的小几上,又顺手将搭在椅背上的素色披风拢到她肩头,“侯爷让人来传话,说给您寻的那位暗卫今日便到,让您在院里歇着,不必出去迎。”

沈惜钰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落在窗外新抽芽的翠竹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连带着那卷讲“固本培元”的医书,都染上几分暖意。

“父亲倒是费心了。”她声音轻缓,带着病后的微哑,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的批注。

青月撇了撇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忿:“哪有姑娘家院里常驻个外男的道理?说是暗卫,谁知道底细如何?万一……”

“青月。”沈惜钰轻声打断她,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父亲自有考量。”

她何尝不知父亲的深意?这几年朝堂波谲云诡,大皇子与二皇子明争暗斗,父亲夹在中间如履薄冰。她这副风一吹就倒的身子,既是侯府的软肋,也可能成为别人拿捏的把柄。

寻个顶尖暗卫贴身护卫,不过是乱世中的自保罢了。只是这暗卫的来历实在神秘,父亲只说代号“影”,是从京中一位“大人物”处借来的,身手卓绝,其余便不肯多言。

正说着,院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那声音很特别,落地时几乎听不见响动,却带着一种沉稳的韵律,不似府里仆役的慌张,也不似寻常护卫的沉滞。青月顿时警觉起来,下意识地往软榻前站了站:“谁?”

竹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掀开,逆光中走进一个男子。

他很高,穿着一身最普通的玄色劲装,布料是粗砺的棉布,却浆洗得干净挺括。长发用同色的布带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冷硬的下颌。

五官其实生得极好,眉骨高挺如刀削,鼻梁笔直,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唇色也淡得近乎透明,让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漆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不起半分波澜,看人时仿佛在打量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

他就那样站在离软榻三步远的地方,身姿挺拔如孤松,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鬼魅的收敛感,仿佛下一刻就能融入周遭的阴影里。

“奴才影,见过小姐。”他开口,声音低沉,没有丝毫起伏,像是两块寒铁在摩擦。

沈惜钰的目光在他身上稍作停留。这便是“影”?果然人如其名,周身都透着沉寂的气息。

她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一层极厚的茧子,不是握笔的文士所有,也不是做粗活的仆役能磨出来的,倒像是常年握着某种短刃留下的痕迹。

“起来吧。”她语气温和,眼尾的绯红因这声浅笑愈发明显,“青月,看茶。”

影却没动,依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头微微低着:“奴才是暗卫,不必讲究这些。往后便在院外候命,小姐有任何吩咐,随时传唤。”

他的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疏离。青月在一旁看得咋舌,这人不仅模样冷冰冰,性子竟也这般硬邦邦,连侯府嫡小姐的面子都不给。

沈惜钰却不恼,反而觉得有趣。她自小到大,见过太多因她的身份而阿谀奉承的人,也见过因她病弱而暗自轻视的人,像影这样全然无视她的身份、只专注于“护卫”本职的,倒是头一个。

她轻轻转动着腕间的玉镯,笑意浅淡:“既在我院里当差,总得知晓我的习性。青月,带他去看看院里的布置,尤其是西侧的暖阁,我常在那里看书。”

影这才缓缓起身,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依旧垂着眼帘,对沈惜钰的笑容视若无睹:“谢小姐。”

青月不情不愿地领着他往外走,路过廊下时,故意放慢了脚步,想看看这人会不会主动搭话。

可影始终沉默着,目光却像鹰隼般扫过院中的每一个角落——墙角的阴影里是否藏着暗器,房檐的横梁能否藏人,甚至廊柱上细微的裂纹是否能承重,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青月心里发毛,忍不住嘀咕:“看什么呢?我们汀兰苑干净得很,哪有什么好瞧的。”

影的视线最终落在廊顶那块雕花匾额上。匾额是前年侯夫人特意请名家题的“汀兰若水”,紫檀木质地厚重,边角却似乎有些松动,悬在离地面不过丈余的地方,正对着软榻所在的窗边。

“那匾额……”影忽然开口。

青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以为意地摆摆手:“哦,那匾啊,前几天下大雨淋了水,榫卯处有点松。侯爷说过几日让木工房的人来修,怎么了?”

影没再说话,只是多看了那匾额两眼,漆黑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冷光。那不是自然松动的痕迹,榫卯衔接处有被人刻意撬动过的细微划痕,边缘的木刺还带着新鲜的断口。

两人回到正屋时,沈惜钰已经放下了医书,正由另一个小丫鬟春桃伺候着喝参茶。她小口啜饮着,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阳光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

影站在门口,目光在她握着茶碗的手指上顿了顿。那手指纤细、苍白,指甲修剪得圆润,透着淡淡的粉色。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雨天,也是这样一双小手,颤抖着为他敷药,将油纸包着的桂花糕递过来,声音细若蚊蚋:“你如果疼……那你就攥着我胳膊吧。”

“影?”沈惜钰察觉到他的注视,抬起头看他,眼神清澈,带着点疑惑。

影猛地回神,迅速低下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情绪:“奴才失态。”

沈惜钰没追问,只是轻声道:“院里的情况你大致也清楚了。我身子弱,不爱出门,平日里多在屋里看书、练字,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

“奴才的职责是护卫小姐,不敢嫌麻烦。”影的声音依旧平淡。

沈惜钰指尖轻轻点着榻沿,忽然抬眼看向他:“看你的模样,比我大些吧?今年多大了?”

影身形微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垂着眼,低声道:“回小姐,二十。”

“二十……”沈惜钰喃喃重复着,眼里泛起一点笑意,像落了星光,“比我大七岁呢。总叫你‘影’,倒显得生分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始终紧绷的侧脸上,忽然轻声提议:“不如我叫你‘影哥哥’吧?”

“影哥哥”三个字落在耳里,像三颗裹着蜜的石子,猝不及防砸进晏修心底。他浑身一震,藏在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五年前那个雨天,他没敢告诉她自己的名字,如今以“影”的身份蛰伏在她身边,本以为早已将心绪藏得密不透风,却被这声带着稚气的“影哥哥”搅得方寸大乱。

他是当朝二皇子晏修,是在刀光剑影里舔血的人,是双手沾满戾气的“疯批”,怎配得上这样干净柔软的称呼?

可心底那点疯狂滋长的渴望,却在这一刻破土而出——他想让她这样叫他,想让这声“影哥哥”,只属于他一个人。

“小姐……”他声音微哑,想拒绝,却在对上她清澈的目光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沈惜钰见他不语,以为他是拘谨,便笑得更柔了些:“怎么?不喜欢吗?”

“……不敢。”晏修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低得像叹息。他能做的,只有顺从。

“那就这么定了。”沈惜钰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眉眼弯起,眼尾的绯红愈发动人,“影哥哥。”

这一声唤得轻软,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却让晏修的心脏狠狠抽痛了一下。他垂下头,避开她的视线,喉结滚动:“……奴才在。”

就在这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像是有人在争执。青月皱起眉:“怎么回事?我去看看。”

她刚走到门口,就见一个小厮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怀里抱着一堆长短不一的木料:“青月姐姐!木工房的张师傅让我先把修匾额的料子送来,他随后就到!”

沈惜钰闻言,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廊顶的匾额,若有所思。哪有刚说要修,就立刻送料子来的道理?

影的脸色却微不可查地变了。他刚才看得分明,那匾额的承重木栓已经被磨得只剩一丝,此刻若有人在匾额上方稍作动作,或是一阵强风,都可能让它瞬间坠落——而软榻上的沈惜钰,根本来不及躲闪。

“让开!”影忽然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

青月和那小厮都被他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影猛地拽到一边。几乎就在同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廊顶的匾额突然断裂,带着呼啸的风声,直直地朝着软榻的方向砸落!

“小姐!”青月尖叫出声,吓得面无人色。

沈惜钰也愣住了。她病体虚弱,反应本就慢,此刻只觉得那沉重的匾额带着巨大的阴影压下来,心口一窒,竟忘了躲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影动了。

他的身影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几乎没人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站在门口的人已经挡在了软榻前。他抬起右臂,看似随意地向上一托,正好托在匾额的边缘。

“砰!”

一声闷响,厚重的紫檀木匾额被稳稳地托在他臂弯里。他的手臂甚至没怎么晃动,仿佛托着的不是几十斤重的木头,而是一片羽毛。

整个汀兰苑瞬间陷入死寂,只有青月和春桃压抑的抽气声。

影缓缓将匾额放到地上,动作依旧沉稳。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捡起了一片落叶。

“小姐有没有吓着。”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平淡无波的调子,仿佛刚才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沈惜钰坐在软榻上,胸口还在微微起伏。她看着眼前这个玄衣男子,第一次真正看清了他的眼睛。

那里面依旧没有情绪,却藏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力量,像深潭底下涌动的暗流。

沈惜钰愣愣的摇了摇头,青月这才回过神来,冲过去扶着沈惜钰的胳膊,声音发颤:“小姐!您没事吧?吓死奴婢了!这、这分明是有人故意的!”

春桃也跑过来,指着那小厮:“是不是你搞的鬼?刚送来料子,匾额就掉了!”

那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色惨白:“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是张师傅让我来的!”

影没理会他们的争执,只是目光扫过匾额断裂处,那里果然有一枚细小的银针,显然是有人用它来撬动榫卯,又故意留下一丝承重,等着某个时机让它“意外”坠落。

他的眼底掠过一丝狠戾,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沈惜钰轻轻拍了拍青月的手,示意她冷静,然后看向影,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多谢你,影哥哥。”

那句“影哥哥”自然地从唇边溢出,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

晏修的身体几不可闻地僵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这是奴才的本分。”

“查。”沈惜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把木工房的张师傅叫来,问问这匾额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月立刻应声:“是!奴婢这就去!”

影依旧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阳光落在他玄色的衣料上,反射出冷硬的光泽。

汀兰苑的丫鬟们看着他,眼神里早已没了最初的轻视,只剩下敬畏和好奇——这个叫影的暗卫,到底是什么来头?

沈惜钰看着他的背影,指尖轻轻攥紧了衣角。她忽然觉得,父亲请来的这枚“影子”,或许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而他那句平淡的“奴才影,见过小姐”,落在这刚刚平息的风波里,竟像是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

廊下的风还在吹,带着兰草的清香。影微微侧过身,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软榻上的少女,确认她安然无恙后,才重新隐入廊柱的阴影里。

五年了。

他终于再次站到了她身边。这一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哪怕是化作真正的影子,也要护她一世周全。而那句“影哥哥”,将是他潜伏生涯里,唯一的光,也是唯一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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