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病榻初窥

匾额风波过后,汀兰苑的空气里总弥漫着一丝说不清的紧张。

廊下的石凳还留着那日慌乱中碰倒的痕迹,青石板缝里嵌着的木屑尚未清理干净,风一吹过,带着木头特有的涩味,混着廊边玉兰花瓣的清香,竟生出些说不出的滞涩来。

木工房的张师傅被青月半扶半押着过来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粗布褂子的袖子磨出了毛边,沾着些木屑和不明污渍。他一进正厅便“咚”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在青砖地上的声响沉闷,听得人心里一揪。

“小、小姐饶命,真的是老朽糊涂,检修时没瞧仔细,才、才出了那档子事……”张师傅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花白的头发随着他的磕头动作一颠一颠,额头很快就红了一片。

沈惜钰坐在窗边的软榻上,身上搭着条月白的薄毯。她指尖轻轻绞着帕子,帕子是上好的云锦,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被她绞得皱成一团。

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她垂着眼,长睫像两把小扇子,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只露出一小截苍白的下颌。

“张师傅起来说话吧,地上凉。”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似的,“青月,给张师傅搬个凳子。”

青月抿了抿唇,虽不情愿,还是转身去搬了张矮凳。张师傅哪里敢坐,依旧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念叨着“老朽该死”,唾沫星子溅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沈惜钰静静地听着,没打断他。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声音渐渐低下去,她才又开口,语气依旧软软的:“您也别太急,父亲已经让人去查了,是哪里的问题,查清楚便好。”

她顿了顿,指尖松开帕子,抚平上面的褶皱,“只是这匾额关乎着园子的体面,若是真有疏漏,该修的修,该换的换,您说是不是?”

“是是是,小姐说得是!”张师傅连忙应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老朽这就回去盯着,一定好好检修,绝不再出岔子!”

沈惜钰没再多说,只是对父亲派来的管事轻声道:“既然这样,就按规矩查吧,别委屈了人,也别漏了什么。”

说完,便由着青月扶着,慢慢起身回了内室。软榻上还留着她坐过的痕迹,暖炉里的炭火明明灭灭,最后化作一点微弱的红光,像她方才没说出口的叹息。

许是方才站在廊下受了些惊,又沾了些潮气,当夜沈惜钰便发起热来。

起初只是觉得身上发沉,额头有些烫,她蜷在被子里,想着忍忍便过去了,可到了后半夜,头越来越晕,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疼。青月发现时,她的脸颊烧得通红,嘴里喃喃着什么,却听不真切。

太医来诊脉时,眉头皱得很紧,手指搭在她腕上许久才松开,对守在一旁的青月说:“风寒入体,体虚之人最忌这个。得好生将养着,汤药按时喝,切不可再劳神,不然怕是要拖上许久。”

青月听得心惊,连忙点头应下,又吩咐小厨房炖了姜汤,守在床边一夜未眠。

这一病,便卧了整三日。

内室被收拾得愈发清净,软榻被挪到了窗边,正对着院里那株开得正好的海棠。榻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垫了三层软垫,周遭架起了挡风的纱帘,鹅黄色的纱幔垂下来,把外面的风都挡在了外面。

沈惜钰半倚在枕上,脸色比往日更白了几分,连眼尾那点惯有的绯红都淡得看不见了,只剩唇瓣透着点病中的干裂。

她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长长的睫毛搭在眼睑上,像停着两只疲倦的蝶。偶尔清醒,也只是望着窗棂上的缠枝纹发呆,眼神空落落的,没什么焦距。

案几上放着太医开的汤药,黑褐色的药汁盛在白瓷碗里,冒着淡淡的热气,药味飘过来,她便轻轻蹙一下眉,却从不说什么。

手里攥着的暖炉凉了,她也只是悄悄换个姿势,把凉透的暖炉抱在怀里,不会大声唤人。

青月和春桃轮流守着,煎药、递水、换帕子,忙得脚不沾地。药煎好了,青月便舀一勺,吹凉了送到她嘴边;帕子温了,春桃便轻轻搭在她额上,换下来的帕子能拧出半盆水。可即便这样,沈惜钰总觉得,这屋里除了她们,还有一道无形的影子。

尤其是在半梦半醒间。

她昏沉时,总感觉床前立着一个人。那人穿着玄色的衣袍,身形挺拔,像融进了帐子的阴影里,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

她想睁开眼看看,眼皮却重得像粘了胶水,怎么也掀不开。只能任由那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安稳的沉静,像夏日里的树荫,把所有的烦躁都挡在了外面,直到她彻底沉入梦乡。

第四日午后,沈惜钰难得清醒了些。烧退了些,头也不那么晕了,只是身上还有些软。窗外的阳光透过纱帘,在锦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

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香,还混着些院子里海棠花的甜香,倒不那么难闻了。

青月刚把熬好的汤药端进来,放在榻边的小几上,白瓷碗沿还冒着热气。“小姐,该喝药了。”

青月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又吹,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

沈惜钰闻着那苦涩的味道,小脸微微皱了皱,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却还是小口抿了一下。药汁滑过喉咙,留下一阵涩意,她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呐:“放会儿吧,太烫了。”

青月知道她性子柔,从不会强求,只好把药碗放下:“那奴婢先去给您端点清粥来,垫垫肚子再喝药。”

沈惜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她目送青月出去,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一声两声,清脆得很。

她望着那碗冒着热气的汤药,目光轻轻动了动。碗沿的热气氤氲着,模糊了碗身的花纹,像一团小小的云雾。

方才那道影子,又出现了。

就在帐子的缝隙处,一道玄色的衣料一闪而过,快得像错觉。可沈惜钰知道,那不是错觉。

这几日,无论她醒着还是睡着,那人总在暗处守着,像一道无声的屏障,让人心安。她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想过要知道,只是觉得有这么个人在,连汤药的苦涩似乎都淡了些。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指尖刚碰到药碗的边缘,就被烫得缩了缩手。或许是没坐稳,或许是真的没拿稳,手腕一斜——

“哐当!”

药碗应声落地,褐色的药汁溅了一地,碎片散落开来,有些甚至弹到了纱帘上,留下点点深色的痕迹。

几乎就在声响传出的同时,一道黑影从帐后闪出,快得像一道风。

沈惜钰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动作的,只觉得眼前一花,那原本要砸在锦褥上的药碗碎片,已经被稳稳地托在了他手里。

是影。

他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捏着碎片,另一手拿着块干净的帕子,正细细擦拭着溅到榻边的药汁。

动作利落得没有一丝多余,指尖刻意避开了散落的药渍,更没有碰到她的衣袍,仿佛她是什么易碎的琉璃,生怕惊扰了似的。

“属下失职。”他低着头,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眉眼。

沈惜钰靠在枕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懵懂的歉意:“不关你的事。”声音软软的,带着病后的沙哑,“是我自己没拿稳。”

影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将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放进随身的布袋里。又取来干净的布巾,蹲在地上,一点点擦拭着地上的药渍。

他的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握着布巾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仿佛在擦拭什么稀世珍宝,连青砖缝里的药汁都没放过。

沈惜钰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皮肤是健康的麦色,下颌线绷得很紧,透着股沉稳的劲儿。她犹豫了一下,才小声开口:“影哥哥,你总是这样,在暗处看着我吗?”

影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继续擦拭着地面,声音低沉:“护主本分。”

“本分?”沈惜钰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目光落在他垂着的眼睫上,带着点不解,“可你的本分,未免也太尽心了些。”

这几日,她虽昏沉,却也隐约记得,夜里她咳嗽得厉害,刚想挣扎着坐起来,就感觉有人把一个温热的水袋放在了她心口,又轻轻给她拍着背;

她翻身时,被子滑到了腰际,总有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把被子拉上来,掖好边角;甚至有一次,她梦魇惊醒,眼角的泪还没干透,就听见帐外传来极轻的呼吸声,像有人在陪着她,让她不必害怕。

这些事,青月和春桃都不知道,她们夜里守在外间,只有她自己清楚,帐子后面总像有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影已经擦完了地,站起身,将布巾和碎片都收在托盘里,依旧低着头:“小姐好生歇息,奴才再去让人煎一碗药来。”

“不必了。”沈惜钰轻轻叫住他,声音软软的,“我现在不想喝。”

影停下脚步,没回头,也没说话,就那样立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沈惜钰望着他的背影,他穿着一身玄色的劲装,布料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轮廓。阳光透过纱帘照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倒显得不那么冷硬了。

她的目光随意地扫过,没什么特别的念头,只是觉得这人站在那里,就让人心里踏实。

她抿了抿唇,小声说:“你过来些。”

影犹豫了一下,还是依言上前两步,停在离榻边一步远的地方,依旧低着头,等着她的吩咐。

沈惜钰看着他乌黑的发顶,忽然想起青月早上说的话,便随口问道:“青月说,你是父亲从一位大人物那里借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那位大人物,是谁呀?”

影沉默了片刻,才道:“奴才不知。奴才只是奉命前来护卫小姐。”

又是这样,一问三不知。沈惜钰轻轻“哦”了一声,没再追问。

她本就不是爱探究的性子,既然他不愿说,便不问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何必追根究底呢。

就在这时,青月端着清粥进来了,看到地上收拾干净的痕迹,愣了一下:“小姐,药碗……”

“是我不小心打翻了。”沈惜钰连忙解释,声音软软的带着点歉意,“影哥哥已经收拾好了。”

青月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的影,脸色微微一沉。她总觉得这个暗卫阴沉沉的,不像好人,可小姐却对他很是信任,还一口一个“影哥哥”地叫着,让她心里很是不安。

但看着沈惜钰病弱的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放下粥碗时,故意把碗底磕在案几上,发出“咚”的一声。

“那奴婢再去让小厨房重新煎一碗药来。”青月说着,语气不太好地瞥了影一眼。

“去吧。”沈惜钰没察觉她的异样,只是拿起调羹,小口小口地舀着粥。

粥熬得很软糯,带着淡淡的米香,她吃了两口,觉得胃里舒服了些,便又舀了一勺,递到嘴边时,却又想起什么似的,看向影,“影哥哥,你也吃点吗?”

影低着头,声音闷闷的:“属下不饿。”

沈惜钰也不勉强,自己慢慢吃着。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添了点血色,像枝头刚绽开的花苞,带着点怯生生的美。

影趁着青月出去的功夫,又退回了帐后,像一道融入阴影的墨,悄无声息。

沈惜钰喝着粥,眼角的余光偶尔会瞟向帐后,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看不见,可她知道,他就在那里。心里想着,有个人这样守着,好像也不错。

一碗粥快吃完时,她觉得有些乏了,便放下调羹,靠回枕上。青月还没回来,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自己浅浅的呼吸声。

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纱帘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像蒙上了一层滤镜。沈惜钰喝了半碗粥,又觉得有些困倦,便靠在枕上闭目养神。

迷迷糊糊间,她感觉有人在为她掖被角。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手腕。

那触感很凉,带着常年握兵器的薄茧,却又异常轻柔,像是怕碰碎了她。

沈惜钰没有睁眼,意识还陷在半梦半醒的朦胧里,只是顺从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小声问,声音像含着水:“影哥哥,你说,人为什么要戴面具呢?”

帐后的影子僵了一下,许久没有动静。

沈惜钰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眼皮越来越沉,快要再次睡过去时,才听见一声极轻的回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像是就在耳边:

“或许是怕……被人看清了真面目吧。”

沈惜钰没太听懂,只是觉得这声音很好听,像被风吹过的琴弦,带着点让人安心的调子。

她嘴角无意识地弯了弯,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伴着帐后那道沉默的目光,渐渐沉入梦乡。

梦里,是暖暖的阳光,院子里的海棠开得热热闹闹,她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半个没吃完的海棠糕,身边好像有个人,一直站在不远处,安安静静的,像一道不会消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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