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蒙蒙亮,汀兰苑的窗棂便透进了一丝微光。沈惜钰醒时,帐外正传来青月轻手轻脚扫地的声音,扫帚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一首温柔的晨曲。
她赖在被窝里,听着外面的动静,直到日头爬上窗棂,才慢慢坐起身,由着春桃替她披上件月白的夹袄。
“小姐今日气色好多了。”
春桃替她梳着头发,铜镜里映出沈惜钰清瘦的脸庞,眼尾那抹绯红虽淡,却比前几日鲜活了些,“太医说您再养几日,便能去书房坐坐了。”
沈惜钰对着镜子浅浅一笑,指尖抚过镜沿的缠枝纹:“总算能离了这软榻,再躺下去,骨头都要散了。”
梳洗妥当,青月端来一碗温热的燕窝粥,她小口喝着,目光落在窗外。
廊下的海棠花谢了些,落了一地粉白的花瓣,影就站在花树底下,玄色的身影与浓绿的枝叶融在一起,只有风吹过时,才能看见他衣袍微动的边角。
这几日他总在那里,不远不近,像一道沉默的景致。沈惜钰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觉得有他在,连院子里的风都温柔了些。
吃过早饭,她果然去了书房。书房在汀兰苑的西侧,不大,却收拾得雅致。靠窗摆着一张梨花木书桌,上面铺着厚厚的毡垫,砚台里的墨是新研的,散发着淡淡的松烟香。
沈惜钰走到桌前,拿起一支兼毫笔,指尖刚碰到笔杆,就想起了什么,回头对青月说:“把那本带‘青’字的字帖取来。”
青月应着去了,春桃则在一旁研墨,看着沈惜钰铺开宣纸,手腕轻悬,笔尖在纸上落下一个娟秀的“青”字。
墨色饱满,笔画间却带着几分病后的虚浮,不像往日那般沉稳。
“小姐当真是喜欢‘青’字。”春桃看着纸上的字,忍不住打趣,“连字帖都专挑带‘青’字的,前些日子绣帕子,也选了青碧色的线。”
沈惜钰勾了勾嘴角,笔尖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青色不刺眼,还养目,我很喜欢。”
她低头看着纸上的字,又补充道,“你看这院子里的竹,廊边的兰,都是青郁郁的,看着就让人心里静。”
春桃这才注意到,沈惜钰今日穿的褙子也是青蓝色的,像雨后初晴的天,衬得她愈发清雅。
“可不是嘛,”春桃弯了弯眼尾,“小姐穿这颜色最好看,比那些大红大紫的素净多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书房的屏风后,影正倚在廊柱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刃。
沈惜钰的声音软软的,像羽毛拂过心尖,那句“青色不刺眼,还养目”,被他悄悄记在了心里。他想起她衣柜里那些青蓝、豆青、石青的衣料,想起她案头那盆常青的文竹,原来她这样喜欢青色。
沈惜钰写了一会儿,手腕便有些酸了。她放下笔,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字,轻轻叹了口气。春桃连忙递上杯温水:“小姐歇会儿吧,您身子刚好,别累着。”
她点点头,走到窗边透气。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纱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碎金。
影还站在海棠树下,背对着她,身姿挺拔如松。沈惜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人像极了院里的竹,沉默,却有韧劲。
“春桃,秋月,陪我去廊上走走吧。”她转身道。
春桃和秋月连忙应着,取来件青色素面的披风,搭在她肩上。三人慢慢走到廊下,风从院外吹进来,带着些秋日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过。
“小姐,今日风有些大,一会儿便回屋吧。”秋月拢了拢她的披风,语气里带着担忧,“您前几日才发过热,可不能再着凉了。”
沈惜钰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望着院门口那棵老槐树,树叶已经开始泛黄了。“是不是快立秋了?”她忽然问。
“是啊小姐,再过几日就是立秋了。”春桃接口道,“一入秋,天就凉得快了,您一到秋天就容易染风寒,往后尽量还是不要出门了,闷了就在院里走走。”
沈惜钰安静地听她说完,才垂眸笑了笑,声音轻得像叹息:“春桃,你知道我的性格,反正迟早会染。”她的身子就是这样,入秋必犯咳嗽,开春总爱犯晕,躲是躲不过的。
春桃还想劝,却被她眼神里的淡然堵住了话头。自家小姐就是这样,看似温顺,心里却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认命。
三人在廊上慢慢走着,沈惜钰偶尔停下,看看廊边新开的秋菊,或是拾起一片飘落的槐叶。
影始终跟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道移动的影子,不说话,却让人安心。
走了一会儿,沈惜钰觉得有些乏了,便在廊下的石凳上坐下。秋月连忙从屋里取来个软垫,垫在她身下。
风又大了些,吹得她鬓边的碎发乱飞,春桃伸手替她别好,又道:“小姐,回去吧,风更凉了。”
她点点头,刚要起身,就看见影从树后走出来,手里拿着个小小的竹篮,递给春桃。
春桃愣了一下,接过篮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些用青纸包着的蜜饯,有青梅的,有青杏的,都是沈惜钰爱吃的。
“这是……”春桃看向影。
影低着头,声音平淡:“方才在府外看到,想着小姐或许爱吃。”
沈惜钰坐在石凳上,望着那篮蜜饯,心里微微一动。她知道,暗卫的月钱微薄,这些蜜饯虽不贵重,却也不是他该买的。
“多谢你。”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暖意。
影没说话,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又退回了树后。
回到屋里,沈惜钰靠在软榻上,春桃把蜜饯倒在碟子里,递到她面前:“小姐尝尝,这青梅的看着就酸。”
她捏起一颗青梅蜜饯,放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舌尖散开,冲淡了嘴里残留的药味。“味道不错。”
她含着蜜饯,含糊地说。
春桃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笑:“还是影大哥细心,知道您不爱吃药,特意买了蜜饯。”
她顿了顿,又撇撇嘴,“就是性子太冷了,像块捂不热的石头。”
沈惜钰没接话,只是慢慢嚼着蜜饯。她想起影递篮子时,指尖那层厚厚的茧,想起他站在树后时,被风吹起的衣袍边角,忽然觉得,这块“石头”,或许也没那么冷。
傍晚时分,天阴了下来,风也更凉了。沈惜钰坐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想着,明日怕是要更冷些。
夜里,她果然被冻醒了。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棂,带着刺骨的寒意。
沈惜钰裹紧了被子,却还是觉得冷,连带着咳嗽也犯了,一声声,咳得她胸口发疼。
青月听到动静,连忙点灯进来,端来杯温水:“小姐,您又咳嗽了?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她摆摆手,喝了口温水,缓了缓气道:“没事,老毛病了,过会儿就好。”
青月没办法,只好取来个暖炉,塞进她被窝里,又守在床边,直到她呼吸平稳了,才悄悄退出去。
沈惜钰抱着暖炉,却没了睡意。她知道,帐外的影一定又醒着,像前几夜一样,听着她的咳嗽声,一夜无眠。
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站在帐外的样子,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担忧。
雨还在下,滴落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沈惜钰望着帐顶的流苏,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这个叫影的暗卫,像一场无声的雨,悄无声息地渗透了她的生活,让她习惯了他的存在,甚至开始依赖这份沉默的守护。
第二日一早,雨停了。天空被洗得湛蓝,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带着淡淡的暖意。
沈惜钰醒来时,感觉神清气爽了许多。青月替她穿衣时,她忽然觉得外面似乎没那么冷了,连空气里的风都带着点温和的味道。
“今日倒不怎么冷。”她随口道。
“许是雨停了的缘故吧。”青月替她系好披风的带子,“小姐要不要去廊上走走?今日阳光好。”
她点点头,由着青月扶着,慢慢走出屋门。
刚走到廊下,沈惜钰就愣住了。
只见整条廊上,不知何时挂上了一排青色的挡风纱帘。
纱帘是上好的杭绸,青得像雨后的竹,轻薄通透,风一吹过,便轻轻晃动,像一片流动的青云。阳光透过纱帘照进来,落在地上,变成淡淡的青影,温柔得不像话。
她往前走了几步,目光落在廊下的石桌上。石桌下竟然还放着一个暖炉,铜制的,擦得锃亮,摸着还有点温度,像是刚刚放到那里的。
沈惜钰走过去,犹豫了一下,从石桌下拿起暖炉。炉身温热,驱散了她指尖的凉意。她转头,看向站在海棠树下的影,他依旧低着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纱帘和暖炉,是谁放的?”她问守在廊角的小丫鬟。
小丫鬟连忙上前回话:“回小姐,是影大哥一早吩咐的。他说今日风大,特意让人从库房取了青色的纱帘挂上,还让小厨房烧了暖炉,说您怕冷。”
小丫鬟顿了顿,又补充道:“影大哥还特意交代,纱帘一定要青色的,说是……说是小姐前日在书房写字时提过,喜欢青色。”
沈惜钰握着暖炉的手微微一紧,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暖暖的,又有些发慌。
她想起前日在书房说的话,想起春桃随口的打趣,原来他都听见了,还记在了心里。这排青色的纱帘,这个温热的暖炉,都是他无声的心意。
可他是暗卫,是父亲请来的护卫,这样的用心,是不是太过了?
沈惜钰站在廊下,望着那片流动的青纱帘,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暖炉的温度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心里,可她却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像是收到了一份太过贵重的礼物,不知道该如何回应。
影还站在海棠树下,背对着她。沈惜钰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对他说声谢谢,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风穿过纱帘,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吹起她鬓边的碎发。沈惜钰抱紧了怀里的暖炉,第一次觉得,这秋日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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