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生杀夺

旁的不说,首辅大人府上的晚膳是真很得人心。

槐叶冷淘碧鲜可口,脆皮熏鸭外脆里香,时下刚上市的蟹黄蒸蛋,时令果蔬配上了淡淡清香的荷花瓣,当真是色香味俱全。

程墨吃得唇齿留香,心满意足。

“咦,雨停了!”

窗外天光已暗,她一时间没有留意雨声渐止,早已没了声响。

先前的两个丫鬟留下一套干净的寝衣,备好了洗漱用的热水,便步履匆匆离去,仿佛在这府上多待一秒都是煎熬。

程墨推开房门,四周静谧昏暗。

夜风袭来,树叶簌簌,回廊上几盏灯笼悠悠晃晃,底下橙光飘忽不定,远处不知名的夜莺发出怪异的啼叫,让她心里一阵发毛。

这样看来,这首辅府是挺吓人的。

程墨转头关上房门,循着萧灼离去的方向走了出去。

没有去看游廊外黑暗中的景色,程墨借着灯光,沿着曲折迂回亦步亦趋地穿过拱门,入眼所见是一处更为宽阔的院落。

院落两旁是不算高的银杏树,院中空旷一片,唯有墙根处有几丛被人遗忘的紫薇花。只可惜,暴雨之后,鲜花凋零,满目萧条。

这处院落比方才的还要暗,屋檐底下的灯笼只亮了两盏,那处房间紧闭,窗台上隐约映出一抹修长的背影。

程墨心一惊,她竟从这道背影便断定里面的人便是萧灼。

他应是坐在书桌前,习惯性地坐的笔直。程墨沿着廊下,缓缓走到窗外。

里面的人正有人谈话,是之前那个侍从的声音。

“……打斗中刺伤右眼,被打落护城河。郭家已经收到消息,现在正派人河中打捞。”

“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郭家若要阻拦,一概格杀勿论!”萧灼清冷的声音透出窗外。

寥寥数句,竟让程墨脊背发凉,一股寒意自脚下直充天灵盖。

她的小命啊!

程墨骤然转身,疾走离去。

不想,屋内的磐石已然听到动静,窜出房门,不过几息便追上了程墨,便见一个跨步,将她拦下。

丫鬟口中的磐石应当就是这位,与她年纪相仿,面容周正干净,一袭玄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手持一柄长剑,结实高大的身躯竖在回廊中央,如一堵墙叫她没了退路。

当真是人如其名,毫无转移的可能。

程墨瞳孔微颤,双手合十小声拜托:“这位大哥,可否权当没看见?”

‘哐当’一声。

不过转眼的功夫,程墨已经被提溜着丢进了房间,身后是房门被关的声音。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子便有什么样的下属,毫无人情可言。

这是一间书房,内里干净整洁,比之外头的昏暗,这书房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内侧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竹塌,只铺着锦烟蓉覃和寒鸦色薄锦,想来是首辅大人困顿小憩之所。

萧灼此时没有坐在书桌旁,正手执着一封信立在书架旁浏览。

入夜在自家书房的男子,已经沐浴洗漱过。那身暗紫色的直袍换成了一件宽松的寝衣,领口松松垮垮地搭在胸前,隐约露出一些内里的颜色。

与白日里清正肃然的形象不同,眼下首辅大人神色慵懒,平添一抹艳色。

程墨却无暇欣赏,看清楚自己置身书房时,她的心就凉了半截。

书房乃是重地。

她听了不该听的话,也进了不该进的地。

她,可以原地去世了。

“民女其实只是来…辞行的,现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

程墨盯着脚边那道清隽身影在烛光中投过来的影子,又补充了一句:“方才,民女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看到。”

此时,萧灼已经看完手里的信,将其重新叠好收入信封,放进书架上的金格团纹木盒中,抬眸看她,眸光透着凌厉。

“方才,你说什么?”

程墨悬着的心停在了半空,这人是压根没听她在说什么,还是不满她方才所言?

可她还是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流畅了许多,也镇定了许多。

萧灼闻言,视线下移,落在她拽着的衣角处,他走到书桌旁坐下,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拢了拢衣袍。

“京兆尹一行去捉拿郭青阳之时,他尚在温柔乡。事迹败露,他越窗而逃,底下有人接应。我们的人在护城河处将人拦下,如今人……大抵是没了。”

平描淡写间,一场生杀予夺骤然落幕。

郭青阳便是郭家二少爷,京兆尹府衙出马说明案情已经过了明路,她午后方交的证据,短短半日,尘埃落定。

郭二少乃是京中纨绔,深谙府衙捉人拿办之道,若非觉得没有活路,他不会如此投鼠忌器。

府衙的人没能抓到人,是有意还是能力不足,尚且不论。萧灼的人却早已料到,在护城河附近守株待兔。

护城河啊,那是个杀人灭尸的好地方。

程墨曾经历权势倾轧,恐之憎之;可若是死的是恶贯满盈的郭二少,又叫人不胜快意。

“大人能为秦家主持公道,乃是黎明之福。民女代秦家感念大人出手。”程墨郑重一礼。

萧灼纸笔沾墨,指骨分明,动作流畅的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程墨离得远看不清他写了什么,只是做了总结:“所以,这案子算结了?”

萧灼笔下微顿,抬眸:“你不满意?”

烛火的焰心忽得跳跃,‘噼啪’声响。

程墨被盯得心头一紧:“怎会?郭二少有此下场,是他罪有应得。民女现在就归家,把这好消息告诉秦家。”

眼前的男人忽得眉头一皱,抬眸看她,眼神里的冰冷令程墨顿觉头皮发麻。

程墨此时却没有退缩,直勾勾盯着他,心口阵阵发烫。

此时此刻,她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看她做什么,有本事杀她灭口啊!

看着对面姑娘撑圆了眼睛瞪他,胸膛起伏,呼吸间‘呼呲呼呲’的,萧灼长眉舒展,双目一敛抬手轻摆。

“那便不送了。”

程墨没想到萧灼就这么轻描淡写将她放了。

她的目光越过萧灼没有表情的面容,仿佛看到了那个自鸣得意的少年。

时光荏苒,岁月有痕,无论过了多久,她似乎依旧能在此人身上寻到年少时的影子。

……

回到乌田巷已近戌时。

程墨还是先去了秦家,将罪魁祸首郭二少的下场告知秦家三人。

秦家如蒙冤昭雪,悸动大哭,大仇得报,又是喜极而泣。如此悲喜交加许久,院子里才算安静下来。

程墨告辞离去,心下唏嘘。

她与秦家小妹相识不久,亲眼见着一个明媚活泼的姑娘,被一个恶人折磨得形销骨立。

恶人自有天收,这话总是不能叫人满意。好在恶人自有‘恶人’磨,才没叫人对这世间彻底失望。

在这一点来说,萧灼是真的做了件好事。

老御史家住在巷子的最深处,门外亮着一盏灯,年近五荀的老御史提着灯笼坐在门槛上,脑袋一点一点的,神色满是困顿。

听到脚步声,老御史陡然清醒,提着灯笼朝巷子里照了照,见到是熟悉的身影,当即快步走下台阶。

“阿墨,这么晚了,你可算回来了?”

程墨满是动容:“爹,不是有人来告知您,我今夜有事不归家。”

老御史将灯笼塞到她手里,点头道:“是有人来告知为父,可为父见那人身着打扮,竟不似你往日那些称兄道弟的朋友。

为父担心你出事,让你阿兄出门去寻你,可他这一走也是迟迟不归……”

“爹我没事。”

今日的事,程墨并不想让老御史知晓担心,随即岔开话题:“爹,阿锋哥赎回来了?”

“是赎回了,花了整整八十两。”

老御史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钱袋交给程墨:“这里面还有二十两,你先替爹保管着,等爹攒够了银子,你可要还给那位姑娘。”

“好,阿墨一定记着。”程墨搀着老御史往回走。

“爹,阿锋哥还没回来,我去寻寻。”

“别了,他这么大个人了会知道回来。”

“那爹您早点睡,我来等阿锋哥。”

“不用不用,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你也去睡……”

大门紧闭说话声渐渐远去,巷口处一辆乌桐马车放下车帘,静静驶离。

车辕上,侍从苍松扬鞭挥动,骏马立马一扫之前颓势,疾驰而行。

苍松算是看明白了,自家首辅大人方才如此鬼祟行径,竟只是为了将一个姑娘送回乌田巷,那又为何不直接将人用马车送回?

方才他既要避着被那姑娘发现,又得跟得上人,当真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苍松边驾车边道:“大人,程姑娘是半年前随程老御史落户在乌田巷的,在那之前一直住在城西梨花巷程老御史的祖宅。

老御史为了给家中长子偿还赌债,卖了祖宅和十几亩良田,这才安顿于此。”

“梨花巷……”马车里,萧灼重复着这两个字,“竟躲在京城。”

苍松知晓首辅大人意思,忙告罪道:“大人,是属下等办事不力,这些年属下也曾数次在梨花巷挨家挨户寻人,只是几次三番似有人从中阻挠,将我等蒙混过去。”

萧灼道:“右丞相在朝中积缘已久,有人暗中护卫幼女周全,也并非毫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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