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桃美人

倾盆暴雨笔直垂落,厚重的雨幕如同天地囚笼将程墨困在六角凉亭。

程墨吃着点心,乐在其中。

她难得有这样短暂闲适的机会静静赏雨,空气中的暑气早已消失,雨水击打莲叶发出‘砰砰’的声响,沁人心脾的花香被锁在白玉凉亭之中,配着唇齿间糕点的芳香,别有一番风味。

这一刻,她将脑海中诸多烦绪抛诸脑后,放空心神,心神安然。

忽然,雨雾里出现一道暗紫色身影,在她反应过来时,这道身影已然用青色大伞割开雨幕,宽袍微湿,身背雷光,绣着金纹云腾边的黑色长靴涉水而来。

嗒、嗒、嗒!

来人的脚步声如踏在程墨心口上。

一步两步……

程墨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站起身来,直勾勾地望着凉亭之外。

来人在她目光注视下,踏入凉亭。

是去而复返的首辅大人,令她大为意外的萧灼。

萧灼随手放下油纸伞,大步朝她走来。

男人身影高大,携着外头的水汽越走越近,眼看就要到近前来,程墨鼻子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接着忙后退了一步,顺势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

“大人恕罪。”程墨施礼,然后诚惶诚恐道:“大人,是还有什么吩咐吗?”

萧灼停下脚步,眉眼低垂地看着她,脸上并无太多情绪,只是淡淡道:“今日这雨恐会下至深夜。”

“啊?”程墨眉头微蹙,下这么久吗?

她略一思索,试探道:“那可否劳烦大人借我一把伞。”

昨日她受了伤都还能冒雨回到乌田巷,今日这雨在她看来也算不得什么。

让堂堂首辅大人派人送她回去,她自觉没有这般脸大。

“不可。”

“……民女便多谢……嗯?”程墨这才听清萧灼说的话,他说不可?

程墨再看了看外头的雨:“那还请大人容许民女再待片刻,待雨小些,民女再行告辞。”

萧灼依旧如传言中那般冷酷无情拒绝:“这凉亭你不可久留。”

程墨双眼圆睁:“!”

这是亲自来赶人来了。

这么不好处?

程墨瞥了萧灼一眼,一眼又一眼。

真没想到如今的萧灼会变得如此不近人情。

还是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如今对女子已是抗拒到不能让其在府里待过一个时辰?

程墨忍不住用脸骂人,嘴上却是乖觉,她快速行了一礼:“那就叨扰大人了,民女这就离开!”

她手脚麻利地提起裙子下摆往腰际一缠,瞅准路线拔腿就跑。

程墨的身影如同一阵风向外冲去,在萧灼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越过他高大的身影冲向雨帘。

却不想有一个人比她还快,长臂一捞,抓过她的手臂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天地旋转,程墨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呼出声,等一切尘埃落定,她竟已稳稳躺在萧灼的臂弯里,整个身子半贴在他的胸口处。

程墨觉得她当场傻掉了。

骤雨不停,远处雷声阵阵。程墨脑海中也是天雷滚滚,‘轰隆隆’响个不停。

“大,大人……”

竖子,无礼啊!

程墨很想破口大骂。

最后一丝丝理智让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见挣扎不开,她怯生生道:“大人,这是做什么?民女虽不曾读过几本书,却也知男女授受不亲。大人这般,民女眼下就可以被人沉塘了。”

“沉塘?那恐怕府上的荷塘还不够你沉的。”萧灼说完就抱着她往外走。

走至青色油纸伞前,他俯一弯腰,借着左手执起伞,声音微沉:“接着。”

程墨也是有令即行,在反应过来时已经接过伞举在了两人头顶。

下一刻,伞柄一重,厚重的雨帘突如其来砸在上方,程墨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上,深怕一个不留神立时叫两人成了落汤鸡。

待适应了伞的重量,程墨的心跳声不自觉地越来越快。

青花伞下,自成结界。

方才程墨与萧灼站在宽敞的凉亭中时尚不觉得,眼下被缩在小小的伞下空间,又以这种暧昧距离接触着,她浑身上下不自在到了极点。

她的耳边也有一道声音,‘扑通、扑通’,强劲有力,比之她那四下乱撞的小鹿,这声音显得稳定许多。

程墨抬头望了薄唇轻抿的萧灼一眼,记忆的大门逐渐向她打开。

……

那年她十岁,招猫斗狗连狗都嫌的年纪,又恰逢一同玩闹的兄长远赴江南求学,正是烦闷孤独时刻。

萧灼这般精雕玉琢的闷嘴少年郎乍一出现,立时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她对与兄长同龄的少年起了极大的好奇心。

“你叫什么名字?”

程墨总是不厌其烦地问少年。

少年不搭理她,她在他身边左一句右一句,用膳时问,行路时问,睡觉之时也曾隔着窗柩问。

大抵是被程墨闹得实在烦了,少年终于开了口。

“萧灼。”

程墨又缠着他写出了这两个字。

“呀,我今日刚从先生那学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便是你这个‘灼’,你的名字真好听,与你也正相衬。”

少年明显不悦:“你先生不曾教过你这句话的意思?”

“我自是晓得,桃花艳丽千万朵,色彩鲜艳又红火。”这话说出口后,成功看到了少年无可奈何的眼神。

她乐得咯咯直笑。

“难不成你是想让我将你比作美人儿?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少年顿时恼了,冷着脸,又没给她好脸色。

那时程墨可用这名字逗趣了他许久,直到后来她方知晓,萧灼的母亲自他出生第二日,便投火**了。

萧灼的‘灼’,是蚀骨灼心的‘灼’,也是灼尽一切,灰飞烟灭的‘灼’。

自那之后,程墨私下便很少叫他的名字了,而是每日追着他喊:“桃美人!”

最初每叫一次,萧灼便脸红一次,跳脚一次,这般打趣屡次不爽,令她乐此不疲。

萧灼想让她住嘴又那她没办法的羞愤模样,至今记忆犹新。

如果时光能一直停留在那些年少无知的岁月里,那该多好。

程墨眼中有水汽弥漫,身上发冷,她往萧灼胸前缩了缩,眼角的一滴泪水不受控制的向一侧滑落,顷刻间浸入萧灼的衣襟,将他心口上的暗紫化作深色。

桃花坠落,落地成泥。

……

长长的游廊仿若没有尽头,程墨从记忆中抽离,心绪变得淡然又平静。

她想了很多种可能,大抵只有一种能解释眼下萧灼的举动。

他早就认出了她。

他们在年少相识,那一年经历了许多,虽然结局并不算愉快,但是少年的情谊总是叫人最难相忘的。

萧灼现下是何意,她不清楚。

她只明白自己不能因为他是萧灼便有所改变。

如今的他不仅仅是萧灼,更是朝堂中手段残忍的第一权臣。这些年的经历在他们之间划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成为朋友这样简单的事都是一种奢望。

游廊终于走到了尽头,萧灼拐入了一间房间,将她轻轻放在了桌边的椅子上。

“今夜你便留在此处。”

程墨环顾四周,发现周遭一切布置都是崭新的,梳妆台上很多东西甚至还未开封。

她眉头微蹙,拒绝道:“多谢大人的好意,我爹还在家等着民女回家!”

“本辅已派人去乌田巷知会程御史。”

程墨一噎,抿了下嘴唇,不过一场雨的功夫,竟是连现在她爹是谁,她住在何处都打听清楚了。

他轻飘飘一句话,便让程墨感受到了第一权臣的厉害手段。

程墨没再多言,神色淡漠的起身行礼:“那便多谢大人好意。待明日一早,民女定速速离开。”

“祈福。”萧灼提醒道。

“……”程墨咬牙:“您放心,民女虔诚祈愿,大人定前程似锦。”

萧灼似听出了她话里的阴阳怪气,身影微顿,站了片刻确定程墨规矩地如同一尊泥塑,并无旁的话要说,他才冷着脸转身离去。

“多谢大人,民女就不送了。”

程墨仰着脖子,遥遥地轻喊了声,直到那道高大的背影消失在游廊尽头,她才松了一口气,重新落座。

要知道如今萧灼是何用意不容易,但想把他气走,对她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

以前的他脸皮薄,最不擅没话找话。如今看来,依旧如此。

“真疼。”

程墨卷起裤脚,发现方才紧绷,让腿上的伤口又崩裂了。

见桌子上恰好摆了几瓶药,她从中挑选出了一瓶金疮药,这才揭了那丫鬟给她绑着的绢帕,重新上药包扎。

待一切妥当,程墨不由啧啧惊叹:“第一权臣家中的金疮药果然是好,这敷上去没多久就不那么疼了。”

“所以说,人还是得做好事啊。年少送出去的金疮药,就以这种方式还回来了。”

“早知道那时候就对他再好点,这样如今也好抱一抱这首辅大人的大腿。”

程墨方才吃了糕点,又碎碎念了半天,有些口干舌燥,打量了房间一圈,却不见茶水。

正在舔唇之际,方才伺候她更衣的两个丫鬟走了进来。

“姑娘。”

程墨见圆脸丫鬟手中的茶壶顿时一乐:“你们可真是及时雨。”

丫鬟给她倒上水,程墨喝了一大口,差点没喷出来,辛辣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她含在嘴里半天最终还是咽了下去。

“这是姜茶?”

丫鬟点头:“是啊,方才姑娘在凉亭里受了风,大人吩咐奴婢们姑娘熬的,并嘱咐姑娘一定得喝完。”

姜茶是吧,她和萧灼都讨厌喝。

萧灼那年冬天受风寒的时候,她没少捏他鼻子让他干了。

如今,不仅是金疮药还回来了,就连姜茶也是。

“好得很。”程墨咬牙,闷头一口干了。

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引自先秦《桃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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