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登时瞪大双眼,目露无辜:“大人,此事乌田巷人人皆知,民女所言非虚。”
萧灼盯着程墨乌黑杏眼,似想从中看出些许旁的神色,却见她目光坦荡,十分笃定。
他的视线微微下移,对面之人难掩憔悴的眼眶,面颊剔透泛着不健康的苍白,不染一色的唇瓣一张一合,隐约露出洁白的贝齿和小巧灵动的舌头。
程墨暗暗避开了对面人的视线,她有些不喜欢旁人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若是从前她定要叫嚣着说‘竖子,无礼!’
尤记得这少年重伤苏醒,恢复意识时后初见她也曾这般打量过她。
那时,她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竖子,无礼!再看小心本小姐挖了你的眼珠子!’
她的话并未让此人吓到,反倒叫他生了反骨,自那之后对她总没个好脸色。
可偏生此人在长姐面前装乖扮巧,倒让长姐总以为是她在欺负他。
萧灼自没有错过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恼意,嘴角溢出一抹笑,说出来的话却是冷冰冰的。
“少时,本辅曾遇一狡诈女子,年纪轻轻惯爱鬼话连篇、哄骗人心,巧言令色的模样至今令人记忆犹新。”
轰!这话似在程墨脑海中炸开,震耳欲聋。
程墨猛然抬眼,对上对面人丹凤眼中的戏谑,呼吸微窒。
他说的莫非……
不,她自幼聪慧乖觉,父母赞她知书达礼,兄长喜她活泼明动,更是长姐贴心好姐妹,便是捉弄过此人几回,也断不是他口中这般……
什么鬼话连篇,哄骗人心,巧言令色……
简直是胡说八道。
亭外的微风拂过荷塘,平静的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涟漪,荷塘底下银鳞红白鲤鱼探出水面,一跃而过。
鲤鱼回落,哗啦声响,程墨回神,藏在袖子底下的手微微松开。
“原是如此,大人遇到那般女子真是不幸。不过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断不会欺瞒大人半分。”
她腿上的伤微微抽痛,程墨试探性朝桌边凳子移了移,见对面人没什么反应,随即坐了下来。
萧灼似在思考她所说的话,修长好看的食指微动,轻轻点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程墨没再开口,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几叠点心上,抿唇微动。只是自幼所学的礼数并不容许她此刻在此人面前露出如此狼狈的神色。
程墨很快移开眼。
萧灼神色淡淡地从她面颊上扫过,终于开了口:“你想让本辅如何?”
“大人说笑了,民女只是想将此事告知首辅大人,希望大人能为秦家主持公道。至于大人如何行事,民女绝不敢置喙。”程墨规规矩矩地起身一礼。
萧灼神色淡淡,“你倒是大公无私。言语之间就将此事全推给本辅,本辅若是不帮,便是有愧天下黎明。否则便需得劳心劳力,稍有不慎还会落人口实。而你,倒成了此间看客。”
程墨心领神会,这是说她办事不出力?
她倒是想参与其中,至少也叫她亲眼看到恶贯满盈的郭二少落个应有的下场。
“大人误会了,民女自是想倾尽全力,怎奈何民女人微言轻,身似浮萍,对大人来说毫无助力。
若是大人应允,往后民女在家中给大人供奉个长生牌位,日日祈福,祝愿大人身体康健,平步青云。”程墨说完双手合十,向天做了个虔诚拜服的姿态。
萧灼忽然笑了,他这个人不笑的时候看着冷冰冰的,好似脸颊里的血肉都是冰雪雕刻的。可笑起来时,眉眼弯弯,好看的丹凤眼里似春暖融冰雪,眼神跟着温暖起来。
但这种改变只是转瞬即逝,萧灼道:“你既要供奉长生牌位,那本辅便在府中替你安置,从今往后,你每日前来,替本辅诚心祈福。”
程墨的额角跳了跳,似没听得明白:“大人这是要看着我……民女祈福?”
“怎么,你方才所言只是空话?”萧灼淡声发问。
那不然呢?人与人之间的场面话何时需要这般认真了?
只是话既已说出口,这人这般较真,她开始反思自己难道真成了看那鹬蚌相争的渔翁。
“大人,若您需要,民女全力配合。只要能将郭二少绳之以法,无论要做什么,民女都不会叫屈。”
大概是被她这诚恳的态度打动了,首辅大人终于松口:“既有证据,只需呈上。至于其他用不着你……”
“多谢大人!大人深明大义,如皓月当空。”
萧灼的话还未说完:“……你只需日日到此祈福。”
程墨头皮发麻,眼神微敛,为难道:“那会不会太叨扰大人了,民女一介布衣,怎好日日入首辅大人府上,若是传言出去,岂不是要给大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你以为世人会如何作想?”萧灼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似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
夏日的天变幻莫测,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空眨眼间已有乌云密布,远处的天边轰隆隆传来雷声滚滚,几滴雨打在荷塘莲叶上。
不一小会,雨点变大。
程墨收起了她刻意挂在嘴角的微笑,抿直唇线,颔首赞同:“是了,是民女想多了。世人见着民女出入首辅大人府邸,多半也以为只是府上婢女或是侍卫亲眷,如何也不会将民女与首辅大人牵扯一处。”
萧灼骤然冷了脸,狭长的丹凤眼里倒映着阴沉的天色,仿佛又是一场风雨骤至。
只是这些,程墨并未细看,她微垂眼眸,眼观鼻,鼻观心。
看着老实的很。
“既如此,本府府上正缺伺候的婢女,你不妨来本辅身边伺候。”
轰隆!
这回天边是真的响起了一道惊雷。
程墨的脸颊一下子涨红起来,她骤然站起身来,深深呼吸了下,强忍着心中怒意,缓缓道:“谢大人好意,民女家中尚有年迈的父亲和不让人省心的兄长需要照看,实在不能入府为奴为婢。”
想让她做婢女,下辈子去吧。
当年这厮那般落魄境地,她与长姐都从未想过让此人做牛做马,今日他竟要以此种方式来羞辱她?当真是被这墨渍般的朝堂,浸染得心黑一片。
“本辅若执意如此,你待如何?”
萧灼说这话的时候已站起身来,修长的身子向前走了几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多年身居高位,他身上的气势不怒自威。程墨心中那点倔强又执拗的自尊,一瞬间弱了许多。
她试图找回理智,想到如今她早已不是京中贵女,只是一个寻常女子。在这民生艰难的世道,她无权无势,任凭谁人都能欺她一下,踩她一脚。
眼前这人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身无长物的少年郎,而是京城中大权在握人人畏惧的第一权臣。
他要让她为奴为婢,她又如何反抗得了?
换做旁人,她或许根本没有勇气说出那些话。这般骨子里的执拗,也不过是将其视作了从前那个可以随意说话的少年郎。
良久。
“民女不敢,但凭…但凭大人做主。”
程墨拽着衣角倔强地站得笔直,她的眼角发红,脑袋微仰着,绝不叫此刻的委屈溢出眼眶。
眼前这一幕,萧灼寻到了从前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知道程墨未必是真的屈服于他的威胁,她只是暂时避其锋芒,只待良机伺机回击。
亭中风雨将至,萧灼留下一句:“明日辰时。”
高大的身影大步离去,一并将凉亭中沉闷的气息带离。
暴雨骤然落下,凉亭外雨幕成串落下,阻隔了程墨的视线,她如释重负坐了下来。
擦了擦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所以她这算不用做婢女了?
‘啪’,程墨轻轻拍了拍脸。
真是丢脸。
不当婢女却免不了来这里为他日日祈福,这有什么好庆幸的?
这跟打一棍子赏颗枣有什么分别?亏她还觉得这枣好吃。
清冷的水汽随风飘入凉亭,沁人心脾的凉爽让程墨舒服地展了展臂膀,环顾四周无人来赶她离开,她才拿起桌上的点心吃了起来。
肚子早就饿了,这些点心让她的味蕾有了久违的享受。
“嗯,是担心这雨水浸湿了点心,浪费粮食,天打雷劈。萧首辅,你可得好好感谢我才是。”
只一人的凉亭中,年轻的姑娘恢复了一贯的肆意自在,一手吃着点心,一手支撑着下巴望着亭外雨中风景,笔直伸长又相互交叠着的双脚晃晃悠悠,昭示着此刻她的好心情。
不远处窗前站立的萧灼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的目光平静又柔和。
侍从磐石走到身边,隔着窗子远远望了一眼,目露不解。
“大人,可要差人将这位姑娘送回乌田巷?”
“不急,待雨停歇。”
磐石望天,看这雨势,一时半刻还停不下来。
“那可要让姑娘入屋里来避避雨?”
萧灼目不斜视:“不必。”
“只是这姑娘浑身是伤,若是得了风寒……”磐石接收到萧灼冷凝的目光,止住了话。
“你说什么?”
磐石连忙将方才伺候程墨更衣的婢女所言一一告知,就见自家大人眼中杀意尽显。
“查!”
磐石‘诺’一声,转身迅速退下。
“慢着!”
磐石连忙止步,回到原位。
“命苍松撤回人手,往后不必再寻。”
磐石神色诧异,大人这么多年一直要找的人,如今不必寻了?
难不成就是这位?
他的目光在雨帘里掠过,而后快速低头:“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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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本复杂的故事,尽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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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骗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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