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掐我,哼,坏人。”尤平扒拉开掐他脸的莯离,揉着小脸,往青竹腿边靠靠,眼角湿润,看起来又要哭。
“你居然不怀疑是我抢了弟弟身体?”
倘若是爹娘祖母知晓此事,定会怀疑是他抢了弟弟身体,斥责训诫他没心没肺、手段残忍、麻木不仁等词汇。
彼时的尤平,顶着弟弟尤康的脸,满脸委屈与感动,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个没完,“呜呜呜……不是我干的。”
莯离挠挠下巴尖,完了,给小胖墩掐哭了,怎么搞,她不会哄小孩,要不给老板发个信息问问他会不会哄?
“你干嘛?”昊心拦住莯离发信息。
“问问我老板会不会哄小孩。”
“你老板!”昊心嘴角抽搐。
“对呀。”莯离说:“我记得我老板以前训我时说他以前带过小孩,说像我这种干事情学不会变通的小孩他还是第一次见,还罚我抄了几百遍道德经。”
“……”昊心明显察觉到周遭的气压变低,他轻咳一声,“你这个年纪在他眼里确实算得上是小孩。别问他会不会哄小孩了,瞅他罚你抄道德经就知道他不会哄小孩,而且他堂堂阎王,让他哄小孩不是惹小孩哭得更厉害吗。”
“不至于吧,他是阎王欸。”
请问,究竟是什么给她的迷之自信。
——罚抄吗?
昊心只想赶紧转移掉这个敏感话题。
“你怕是忘了,民间小孩做错事,家里老人除了会说再哭坏人来把你抓走,还会说再不听话让阎王把你扔油锅里。”
尤平身体一僵。
阎王,他们居然要为这事叫阎王。
“哇……我错了,坏人不要抓我……”
尤平哭得更大声了。
“呃……”莯离尴尬不已,“先生,你看那个我……我发誓我不是来添乱的。”
青竹叹气。
也不知这小家伙哪来如此多眼泪,挪着膝盖挨他越来越近不说,还胆大抱住他小腿抽抽噎噎,像万年前的莫虑似的,一旦委屈起来便哭个不停。
想想还是暃熠省心,有点什么事不哭不闹,会主动找他说出来寻求解决方法,小小年纪像个小大人会………
青竹微微晃了晃脑袋。
过往本不愿去追忆,偏挑人情绪翻涌时蛮不讲理地涌进脑袋里侵占思绪。
“好了,莫要再哭,我最厌烦吵闹。”
尤平吓得打了个哭嗝。
青竹故意板着脸,语气却下意识软和下来,循循善诱地引导尤平:“告诉我,你寄于这具身体前后发生的详细之事,不要遗漏任何一处知道吗?”
“嗯。”尤平抽抽搭搭应声,“知道了。”
尤平哭得埋汰,青竹洁癖发作,朝他丢了个净身术,昊心在一旁看得直呼好家伙,他怎么没这个主动级待遇。
“他是小儿,你也是?”
昊心一哽,嘴硬说:“我以前是。”
“呵,想必没少挨揍。”青竹将竹剑抛与昊心,“少说话,好好看着竹剑。”
“嘁,我小时候可讨人喜欢了。”昊心不情不愿抱着竹剑,搁那坐着嘟囔。
往日即使是冬天,不管人多与否,祠堂周围皆会时不时响起几声雀鸣。
小麻雀们经常悄悄啄食给石像仙人供奉的瓜果糕点,以此充饥捱过冬季。
然,今日无雪,却无鸟鸣。
尤平左顾右盼,神色间略显不安。
青竹抬手拍拍他圆溜溜的小脑袋,尤平只觉那只手好温暖好温暖,令他惶惶不安的躁动心绪在瞬间平静下来。
在青竹但说无妨的安定目光下,尤平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回忆:“出事前的上午,我与爹娘因吃饭之事起了争执。”
他自觉站起身,乖乖拍掉膝盖上的灰尘,上前抱住青竹右臂,接着刚刚的话继续往下说:“我夹了一块牛肉,娘亲看见让我多吃青菜,说肉吃多了会上火,爹爹就将筷子伸进我碗里,把肉……”
“……爹爹为什么要把我碗里的肉夹给弟弟?这桌上明明还有那么多,弟弟若是想吃,不能自己从盘子里夹吗?”
尤平坐在饭桌前,握筷子的右手,骨节泛白暗暗使着劲,表情倔犟,声音委屈地向主座之上的男人不服发问。
主座之上。
尤为当即板着脸,嘴角下垂显出几分刻薄,他摆出一家之主的架子来,呵斥尤平:“你弟弟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关键时候,你身为哥哥,理应让着弟弟,怎能因一块肉在这争来争去。”
又是这种话。
没有弟弟前说祖母年纪大了,小孩子要懂事,要学会敬老尊长,说他年纪小肉吃多了对身体不好。
等娘亲生下弟弟后,又说娘亲要多吃肉才能有奶水喂弟弟,身为大儿子要孝顺,少吃点肉,要好好体谅娘亲。
自从有了弟弟,说辞变成弟弟小,弟弟长身体时期要多吃肉,身为哥哥要理所应当礼让着弟弟,不要不懂事。
尤平望着爹爹尤为对他不满的神色。
他无法理解,为何从小到大,每次他一夹肉吃,就有各种言论竖在眼前。
要是他不听话照做,就要被训斥教导,惩罚几天不让吃饭,只准喝水。
每次给出的说法都是他罪孽深重。
尤平不理解,别家兄弟姐妹的父母再怎么偏心,也不会因为吃肉而惩罚孩子,更不会说什么罪孽深重这种话。
争来争去,罪孽深重,他真的有吗?
他视线移向被夹到弟弟碗里的那块牛肉,轻轻眨了下眼,视线缓缓往上是弟弟肉嘟嘟的白净脸蛋。
他轻轻摸了摸自己干瘪凹陷的脸。
尤平记起自己七八岁时,走起路来裤管子漏风,腿细得像根竹条。别家叔婶总说他面黄肌瘦,大冬天的也不知道穿件棉衣,又不是没人要的乞丐。
他没人要吗?怎会,他明明就有家。
可生在不愁吃穿的村长家,他小时候和弟弟小时候的待遇竟会天差地别。
直到今天,他勉强过冬的衣服还是几个要好玩伴不穿以后拿给他穿的。
“娘亲又给弟弟做新衣服了。”
他盯着弟弟干净整洁的新棉衣,语气平平,似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欸,是啊,你弟弟长得快,这身估计穿不了多久又要重做喽。”娘亲笑眯眯地揉着尤康的小脑袋,语气宠溺:“我们小康长大后一定比爹爹还高。”
对,
他没人要的。
一直没人要!
“啪——”
尤平蹭地一下站起,端起桌上那盘牛肉用力摔在地上,眼睛气到通红,“吃什么吃!小康年纪小,吃那么多肉对身体不好,你们从小到大不是都这样和我说的吗!啊!不是吗!”
尤平字字怨忿难平,终是忍无可忍。
“逆子,你发什么疯!”
村长尤为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吓得其余几人都不敢再动,他指着大儿子尤平横眉冷目训诫:“这是你和长辈说话的态度吗,赶紧给我认错道歉!”
错,他有什么错!他错就错在出生在这个家,错就错在相信爹娘会爱他。
“我不道歉!!!我没有错!!!”尤平脖颈青筋暴起,激动地发出愤吼。
“逆子!”
尤为没想到一向对长辈听话顺从的大儿子,竟然敢在饭桌前发疯摔碗忤逆自己。他怎么敢,怎么该,怎么能。
尤为回想起父亲尤立过往种种,好似那夜寒凉的血色月光再次映照重现。
“啪!”
这一巴掌力度丝毫未收,尤平瘦弱的身子骨哪遭得住身体健壮的父亲来那么一下。他重重摔在地上,胳膊肘磕疼了也不吱声,只眼神凶狠地瞪着。
这双眼…这…这执拗模样像极了……
尤为面色霎时变得难看,他急喘两口气,颤着指尖指向尤平怒呵:
“逆子,你可知错!”
“我没有错!有错的明明是你们!”
此子实在太过执拗,尤为遏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恐惧在眼前一帧帧浮现,他绝不允许自己的孩子变成那样的人。
尤康的哭声响起。
尤为神色复杂地看向小儿子,少顷,他叹了口气,拂袖背身,不愿去看尤平那副执拗模样,严肃开口:“逆子,你今日目无尊长幼弟,不准吃饭,给我滚回房间反思,接下来哪都不准去!”
“小平,这些年过去,你怎么还学不会修身养性。”娘亲边抱着尤康轻哄,边不喜地责备起尤平。
“你都14岁了,身为村长的儿子,凡事要多动动脑子,和长辈摔碗大吼大叫被邻居听见了像什么样子。”
村长的儿子。
尤平看看自己的满身寒酸,再看看他们的富态亲昵,可笑,任谁现在进来看见也不会把他认作是村长儿子。
“这时候想起我是村长的儿子了?”
他从地上爬起来,“你们真是可笑,从小到大待我苛刻的不像亲生爹娘,连邻居家养的狗都能吃到点肉,我呢?但凡夹一块肉,你们就恨不得眼珠子戳我身上,又是惩戒又是不让吃饭。”
尤平扯着自己明显小一号的衣服,自嘲笑道:“我全身上下,有一件是你们给我的吗?被人喊小乞丐喊了那么多年,你们是耳聋了还是眼瞎了!你们看看尤康再看看我,吃饭要不是我闻到味了,你们能想起来喊我一声吗?”
多年的痛苦不甘,化作嫉愤的怨诉声,声音大到几乎能掀了整个房顶。
尤平倔犟地憋着快要兜不住的眼泪。
视线扫过一圈,娘亲地冷漠,祖母地不耐,爹爹地生气,统统不满皆是对他,唯独没有让他瞥见一丁点心疼。
弟弟尤康仍躲在娘亲怀里小声抽泣。
会哭的孩子有人疼,尤平不愿掉泪。
一直没说话的祖母重新握起筷子,她一边夹菜一边不轻不重地说:“你罪孽深重,理当静心赎罪。”
尤为:“你祖母说得对。”
心彻底掉落到谷底寒潭。
“自记事起听到现在,这罪还是你们自个儿慢慢赎吧。”尤平疾步上前掀了整张桌子,随后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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