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繁清心想:“告诉他倒是也无妨,这孩子聪明机警,但是人情世故上总还是年轻。”便说:“你武功是暗枭的路数,我一试便知,这倒不必说,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疏漏。一是你低估了我对人相貌的记忆,我抓到你的时候就认出你是送我万汇港的马夫,如此凑巧,哪里有不生疑的?”
小成显然是没有想到早就被认出,默默点了点头。
“二是余恩恕设宴款待,你突然说是被鱼刺扎了喉咙,闹了一顿,实在是太过刻意。那鱼是海鱼,鱼刺颇长,很难随着鱼肉咽下去。你是怕他聊天时候问你的出身,你答不出,露出马脚。余恩恕估计也看得出你是演的,但应该只觉得你不太喜欢他,想早早退席,未必想到更深一层。”
小成垂头丧气地说:“我倒是有心杜撰一个出身,比如蓝清河下游的人家,但是怕之后再接别的任务,遇到了他,更露马脚。”
棠繁清笑着说:“这有什么,回来之后跟黑莲如实说了,以后给你发放任务身份的时候,都发你是蓝清河下游的户籍,不就完了?’暗枭’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其他身份需要的,就派别人去。”
小成点点头说:“我虽然知道还有其他’暗枭’,却从来没有见过。”
“那是为了身份保密,相互不要有泄漏身份的风险。若是有重要的任务,还是会通力合作的。”棠繁清想到从前的往事,有些感慨,叹了口气,又挑了挑下巴,向着坐在屋里的小慧,低声道:“还有在浦港刚见到我家姑娘的时候,你也露了马脚。”
小成微微一惊,道:“那时候?我哪里做得不对了?”
棠繁清笑道:“你看我家姑娘长得如何?”
小成不解,说:“小慧小姐十分漂亮,有天人之姿,但是那又如何?”
“可不是?就连阿灿这样守礼规矩的男孩子,第一眼见了小慧都不免脸红耳热,你倒好,看都不多看一眼,只是盯着我这个老婆子。对美丽年轻的女子毫不关心的男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另有所图或者另有所爱,注意力全在别处、别人身上,顾不上欣赏。若不是有保护我的任务,你这样行为怎么解释得通?”
小成听着有道理,但是又有些不服,小声说:“那另一种男人呢?说不准我是另一种。”
棠繁清”噗嗤“一笑,道:“另一种男人喜欢的就不是女人!照我看,你也不是这种,阿灿是个漂亮后生,也没见你对他有什么。”
小成耳朵都跟着红了,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棠繁清轻轻拍拍他,悄声说:“你还小,不懂得这些,也不必着急。”看他耳朵红通通的,伸手轻轻捏了捏,进了房门,问小慧道,“如何?有看中的么?”想来白芍早就安排指定了,来这里不过装装样子。
小慧回头笑道:“小姨,你看这里如何?户型正好,价钱也算适中。”说着推过来一套图纸,是朱雀大街后身的一套宅院,四进,二十八间平房,比现下的宅子又添了马厩柴房、花园池塘等等,果然是更气派精致了许多。
小慧用那纤细的春葱一样的手指凌空比划,说:“您看,这里做前厅会客,这里给阿灿哥哥住,小成住他隔壁,这一进的小院子给他们,还有个侧门,出出进进的也互不打扰。这间卧室最宽敞舒适,您就住这里,连着这间做您的书房,累了就能推开窗子,看看花园的景致。这两间小的留给我,平时作些女红刺绣,将来有了其他女孩子的朋友,邀请来了,在这边的偏厅聚会说话。偏厅外这小庭院修剪一番,种些花草,明年春天大致就开了,再养只猫儿,防着鼠患。这地方离您的讼局虽然远了些,但也不过多半条街。旁边临近玉带河,风景好得很呢。”她轻声细语地,勾画得好一幅闲适的生活画卷,不由得令人神往。
阿灿看看棠繁清,小声说:“我其实住那边的偏侧的厢房就可以,但小慧小姐她……”
棠繁清明白他的顾虑,摆了摆手,叫他不要再说下去,又问小慧:“还需要找工人重新翻修么?”
小慧笑道:“我想去实地看看,总不能只看图纸就定下这么大宗的买卖。要是翻新什么,总也要有个花费的明细来跟您商量。小姨虽然跟我不计较,我也不能真的拿小姨的钱乱使。”
棠繁清点点头,想了一想,说:“我只要你开心就好,你要想看,就叫小成陪你走一趟,我想起要去讼局办些事,阿灿,跟我走。”
小慧微微一愣,马上又神色如常,笑道:“小姨这么能不跟着去?您这样放心我,我可要乱花钱了。”声音里带上了些撒娇的意味,又娇又媚,连着土地司办事的两个当值的骨头都酥了。
棠繁清不为所动,有些疲倦地说:“我能有多少钱够你乱花?再说,等我死了,不一样都是你的,这宅子买了也是记在你名下,将来你成亲就是个嫁妆,你做主就是了。我不放心局里的事,先过去看看。”伸手拉了阿灿就出了土地司的门,往玄武大街方向走去。
阿灿初到国都,昨晚跟着小成只是在玄武大街附近转了一转,今天跟着出来,穿玉带河,过永宁大街,各色商铺楼阁,雕梁画栋,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热闹非凡,街上的人摩肩擦踵,他紧跟着棠繁清,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人潮挤散了。棠繁清回头看看他,拉他在身边,低声说:“我单叫了你出来,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阿灿岂有不知的道理,低声说:“是不是跟我的官司有关?”他自己的案子,不愿让小慧和小成两人知道,因此特意跟棠繁清说好,暂时保密。
棠繁清点了点头,说:“你既然要打这个官司,怕是要在国都里住上些时日。我看得出,若是让你白住在我家里,你是绝对不愿的,但你在这城里,应该也不会有其他可以投奔的人了。我家里你也看到了,只得我跟小慧两个人,单我一个人生活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今多了个貌美的姑娘,我反而担心更多些。看一路上你跟小慧相处得甚好,我有心想叫你们结成异姓的兄妹手足,将来小慧出阁,也不至于没有人为她送亲。等我百年之后,也能有人给我扫墓……”
阿灿听她这样说,连忙打断了,说:“您说什么呢?您长命百岁!”
棠繁清摇头,说:“夜叉族天赋异禀,也不过最多活到一百五十余岁,我们嘉崆人,哪里能活到百岁呢?说句实话,你跟小慧论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又都是年轻人,我也是怕你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没有个身份的限制,作出些什么不合礼数的事情来……”
阿灿脸都红了,停下了脚步,举手发誓说:“我对小慧小姐可绝对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她是您的外甥女儿,便也是我的恩人,我怎么能有高攀的心呢?”
棠繁清看他急赤白脸地发誓,果然是个正经孩子,忍不住笑了,伸手把他的手拉下来,说:“就算你们两个都没有意,住在一处,也怕别人的闲言碎语。万一小慧哪天有了意中人,问起你们的关系,说不清楚了,可不是麻烦?”
阿灿一想也是,便答应了下来,又说既然蒙棠讼师收留,家里的各种杂活,洗衣做饭,他都会一力承担,小慧小姐将来去做学徒,他也保证接送。棠繁清不愿拂逆他的好意,就先点头答允,但也劝他等宅子弄好了,便去寻个工作,学些手艺。两人这样谈谈说说,便到了玄武大街上,远远地就看见了“棠棣讼局”的招牌,金色的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阿灿第一次到讼局,心里不由得便打鼓,跟着棠繁清过去,见门口不少人在排队,一个穿着朱红衫子的姑娘正在门口接待众人,大略听了案件,做了登记,再分派到不同讼师门口去。那姑娘看棠繁清过来,眼睛一亮,又看见旁边的阿灿,脸上微微一红,叫旁边一个姑娘接待众人,自己却迎上来说:“棠讼师您今天就来上班么?李老板说您还要歇几天呢。”一双眼睛溜到阿灿脸上去,又问,“这位是?”
棠繁清说:“是我外甥女儿的朋友,要委托讼局打个官司。”
那姑娘忙笑着说:“哎哟,那便是客户了。先随我来登记。”
阿灿见到那年轻姑娘,有些不知所措,看看棠繁清,棠繁清示意他去,自己跟在后面。
那姑娘在一张桌子后面坐下,摊开一本卷宗,翻开新一页,拿过笔来,热情地问:“来,您的姓氏,籍贯。”
阿灿说:“江南人氏,大家都叫我阿灿。”
那姑娘笑道:“可得写跟照身贴上一样的名字。”
阿灿平素不常说自己的大名,有些张不开嘴,结结巴巴地说:“齐……齐凤鸣。”
那姑娘用手捂了嘴笑,问了怎么写,工工整整地写了,又问:“住在国都里么?回头要是去见官,总要发放通告文书,要发到哪里?”
棠繁清说:“直接给我。”
“是要告什么人,什么事?”
阿灿想说那张小姐意欲□□自己,先是脸红张不开嘴,又想起自己并不知那张小姐的真名,回头看看棠繁清,棠繁清淡淡地说:“告回春堂,雇用了他,却不付工钱,又打了他一顿,肋骨都断了两根。”
那姑娘一呆,哎哟了一声,说:“这么严重?现在可好了?”
阿灿回头看棠繁清,棠繁清给了他一个眼色,极轻微地摇了摇头,说:“已经好了。”
那姑娘又问:“可有人证,物证?”
棠繁清说:“我便是人证。这案子我亲自跟,要收钱收证,一概都来找我。”
那姑娘一呆,小心翼翼地写下了她的名字,倒转了登记簿,说:“登记好了,这位公子核对了,在这里画押。”一边又递过笔来,阿灿伸手接,碰到了那姑娘的手背,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把笔都掉了。常玲珑当他是害羞,忙说:“算了,按手印也是一样。”推过来一盒印泥。
她看阿灿盖了手印,跟着棠繁清要走,连忙又跟上去,对阿灿说,“我叫常玲珑,是这里的学徒,回头证据收管,官府通告,都是我来负责,有什么事儿您直接找我就成啦。”
阿灿看也不敢看她,低头谢过了,便拉着棠繁清要走。棠繁清看得出玲珑是瞧着阿灿英俊,又是自己亲自跟案子的客户,因此格外殷勤,只是笑笑,带着阿灿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下,关了门,看看阿灿的表情,说:“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不说那小姐的事儿么?”
阿灿默默点了点头,又说:“但我想,您总比我懂得律法,定然是为我好的。”
棠繁清坐下,一上午走了许多路,也有些疲倦,说:“告人意图□□,便不是民间纠纷,闹到官府里,成了公案,走另一套的流程手续,你就不能指定讼师,倒是要有捕头去查证询问,由不得我了,先从这劳务纠纷发起,再引出案子来,官府也不好更换讼师,我才能一直跟到底去。再说,你现在要告那小姐,你又不知她是什么人,只知道她坐哪趟船,告上去了,也只能捕头去查,那小姐要是机警,跟回春堂说不准早就套好了话,绝不说自己在船上,死无对证,可怎么往下查呢?如今他们看你只告工资打斗的事,放松了警惕,慢慢再引出构陷你的案子来。”
阿灿听着有道理,只能点头,说:“听老板的安排。”
棠繁清倒笑了,说:“如今是你委托我打官司,你才是老板。”当下又把打官司的事情细细说了,果然是普通人平日里不了解的,阿灿一一听着,都记在心里,在旁边研墨,看棠繁清把诉状写了,统一交到常玲珑手里,由她去分类呈交。直忙到了傍晚,小慧和小成也回了来,到讼局里找两人,说是已经看过了宅子,各样合意,叫土地司的人先去打扫通风,明日检查了水井水道没有问题,就可以办理手续,加上小慧的户籍刚申请了,也不急于一时。
小慧拉着棠繁清,撒娇说:“你们嘉崆三杰都是神仙,连饭都不吃,难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就不吃饭了?”
棠繁清才想起忘了吃饭的事儿,只好放下笔,叹了口气,疲惫地说:“昨天进城就没有好好招待你们,今天可得带你们吃点好的去。”
小慧拍手笑道:“刚我跟小成永宁大街路过,看见边上有个酒楼可热闹呢,叫什么摘星阁,不知道贵不贵,小姨肯不肯带我们去见识见识。”
棠繁清听得“摘星阁”三个字,不由得手上微微一停,抬眼看了看她,又露出个慈祥的笑意,说:“你想去,谁还有什么不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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