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黑夜里万籁俱寂。
跑,快跑,不要命地跑,肺里充满了凛冽的空气,似乎随时要炸裂,但还是要跑,不能停。
停下来就是死。
十几个人在雪地上狂奔,脚步声异常清晰。“散开!”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脚步声向不同方向散开。他独自转向一条幽暗的巷子,顿时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发了疯一样的脚步声,还有心跳声,像小时候听过的祭祀的鼓声,来不及思考,也没有能力思考,只有是动物的本能,看到更加危险的猛兽时激发的本能。
能不能逃脱,怎么样才能逃脱,有没有可能存活,都来不及思索。
巷子到了尽头,他向左边拐弯,脚底下一绊,是一个软软的东西,他滚倒在地,闻到了一股血腥气,手上湿漉漉的,粘糊糊的,雪不是这样的触感。他不敢看,仓皇地爬起来,继续狂奔。月亮突然从云后出现,洒落一地的清辉,雪地上只有一串脚印,是死者奔过去的脚印。
拐角处是另一具尸体,他跳过去,继续狂奔,依稀看见街尽头的零星灯火,大概是巡防营,也许还有可能求救,承认参与地下的赌场,关个十年八年,但总还能留一条命。他不想死。
希望这种东西,是最可怕的。老大曾经说过,所以要先让那些人赢一点钱,看见希望,以为赌运亨通,以为总有办法翻本,那些人才会源源不断地送钱来。老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横肉都泛着油光,得意洋洋。那个不可一世的老大,如今挂在门口,硕大的身子随着北风晃动,不可一世的脸由于惊恐和难以置信的表情而扭曲变形。
肩膀上突然一痛,他歪倒在雪地上,连惨呼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有什么东西贯穿了他的胸口,又冷又硬,很快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流了出来。他抬头看,看见了一双闪着寒光的眼睛。那东西倏忽间飘远了,只能看见银灰色的长发在风中飘摇。
有脚步声奔过来,乱糟糟的,有人喊快叫医生,有人说心都挖出来了,一定是救不活了,有人摇撼他,问谁干的。
第二天早上,“银钩赌坊”的一伙人离奇横尸街头的消息传遍了国都,死者无一例外地被开了膛挖了心抛尸在大街上,血流成河,周围的居民半夜里却连惨叫都没听见一声。有人感叹报应不爽,有人额手称庆,也有人暗自心惊,还有人觉得这消息不可信,因为传闻还说,巡城的捕快发现的时候,有一个人还留了一口气,气息微弱地留下了四个字,罗刹女妖。可是罗刹族是全都是男性的民族,哪里来的女妖?还说雪地上只有那些人逃跑的脚印,那女妖难道还长了翅膀不成?
棠繁清睁开了眼睛,慢慢起身揉了揉肩膀。不服老是不行的,她已经四十岁了,跟年轻时候一定是没法比。她梳洗了之后,仔仔细细地把头发笼好挽起,戴上帽子,保证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落在外面,才又盯住了自己的脸。平日里不曾在意,昨天见了白芍,她才发觉,他们都老了。
但老了也是一样,还是要执行任务。她没得选,如果有得选,她早就退休,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安心等死。幸好这任务也不难,只是去一趟浦港,接一个年轻的姑娘,再配合那姑娘演演戏,打打掩护,等任务结束了,再送她走,最多了不起掉几滴眼泪,就完了。还能如何呢?她已经老了,再说这本来也不是她的任务,成功失败,跟她又有什么关系。这几年国泰民安,能有什么大不了的案子,最多也就是官员手脚不干净,派个“暗枭”去查证一番,还能像从前一样么?白芍不会冤枉好人,黑莲手下也没有弱兵,没有什么用得着她的。
去浦港也不错,就当是休假。蓉蓉之前经常说她不懂得享乐,自离了“暗枭”,当了讼师,天天也是忙完了这个案子,忙那个案子,看的都是利益纷争,听的都是人情冷暖,竟是没有一刻的清闲。她这样想着,到了讼局就先去找了老板李成棣,把事前想好的说辞情真意切地说了一遍,小时候跟远房的表姐如何亲近,后来表姐远嫁了东澹洲,联系如何就少了,如今突然得知了噩耗,如何的心碎难过,那外甥女儿又是如何的举目无亲,必须得亲自去浦港接回来才能放心。末尾又请李成棣不要担心工作的事情,她一定安排妥当了再出门。
李成棣原也是有名的讼师,更是个精明的商人,就是他第一个找上棠繁清,邀请她一同开设讼局。按理说他才是实际的老板,但却把棠繁清的名字放在了讼局名字的前面,以示尊重。如今讼局的生意越做越大,招了十几个讼师和学徒,承接了衙门里大半的案件,除了棠繁清的声望,更要归功于他出色的经营头脑。但是他自己并不这么觉得,暗地里总是担心她万一突然要另立门户,或者被其他讼局挖了去。待想要讨好她,却不如讨好一块铁板。棠繁清很少提出任何要求,工资分成什么的从不计较,生活简朴,吃穿都不讲究,私下里也没有什么爱好,清心寡欲的,连个投其所好的口子都没有。
这次她开口告假,李成棣觉得终于是找到了笼络人心的好时机,立刻就叫她尽管放心去,绝不能耽误了骨肉团圆的事,至于局里的讼案子,年轻人绝不会那般不中用,丢了她的颜面。又张罗着叫干杂活的学徒去为棠繁清订船票,特意叮嘱了一定要最好的头等船舱,费用都由他李成棣来出,想到从城里到万汇港还有段路,还要雇辆马车专程送过去,再找两个陪游跟着,帮着拎行李也好,说话解闷也罢,总归是棠棣讼局的棠老板出门,排场是万万失不得的。
棠繁清没有想到他这样热心,居然还要讲究排场,连忙拒绝,双方僵持了半天,最后终于各自退让了一步,她答应让他去安排船票和马车,陪游就免了。她又格外叮嘱了一句,自己出行的消息不要张扬,就算是客户问起,也不能说出去向。李成棣心领神会,想她是怕船上听说了三杰的名头,打扰她休息。
于是出行这天,果然有辆体面干净的马车早早地等在棠繁清住所门口。车夫赶车的技术不错,临近中午就到了港口驿站。棠繁清给了那年轻的车夫一枚铜板做赏钱,便独自往登船处行去。玉带河在城外数里处与蓝清河、浊溪等数条水流合并,汇成万水江,一路向东,直通浦港入海。万水江江面宽阔,水道也深,便于大船行驶,从国都里或其他地方运出去的货物、蓝清河上游来的商船在此地停靠,换成大船再顺流而下,以便节省运费。从浦港过来的马车商队也多在此停留休息,不少货物就在此完成交易,再分运到各地去。因此港口上客栈饭庄各色齐全,十分热闹。去浦港的客船下午起航,许多国都的乘客都选择上午离城,中午在万汇港品尝河鲜特产,上船之前还能借机在港口游览一番。街上招揽生意的伙计看棠繁清衣着朴素,只身一人,连个陪游也没有,有气无力地吆喝几声,也就罢了。棠繁清也不爱去那些人多热闹的酒楼,万一被国都里的人认出来,又是麻烦,看路边有个面馆还干净,边上有张空桌,便坐下来要了碗素面。
不多时来了三个运送货物的小伙子,有人建议吃些东西,看棠繁清桌子还有空位,就过来拼个桌子。坐她对面的小伙子打量了她两眼,看她只拎个布包袱,穿着毫不起眼,便不太在意,自顾自地说:“刚才那赶车的大概是瞎了,吓我一身汗。”
“可不是?被那马踢一脚,大概半条命就没了。”棠繁清左边的年轻人附和道。
“踢了我倒好,贱命一条。我是怕踢了咱们运送的东西。这可是瑞盈回春堂招待今日上船的贵客的!那些贵客全都是有钱的太太小姐们,讲究得很,一个瓷碗都要一吊钱!万一把这些东西弄坏了,把我卖了都不够赔的。”
”卖了你,你又能值几个钱?现在可不能卖身为奴了。“左边的年轻人笑道。
“咱们这样出力,辛苦赚钱,不也是一样的出卖自己?我要是长阿灿这样,可连这苦力也不做了。”那人一边说,一边伸手拍了拍棠繁清右边的人的肩膀。
那阿灿苦笑,并不答言。那小伙子看他不语,偏又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我跟你说,曾经有个小兄弟,也是一起在船上做活的,生得还不如你俊俏,就是嘴甜会讨人喜欢,去年碰上了一个有钱的夫人,不久就去了国都,在那位夫人店铺里做了学徒,上次去国都里还见过,穿金戴银的,可风光呢。”
左边的年轻人打圆场说:“做学徒当然好,有一技傍身。”
“呸,什么一技傍身?不见他正经学什么,只要白天夜里的都哄那位夫人开心就行了。”那人笑得就有些亵狎起来,全然也不顾桌上还有女人在。
叫阿灿的年轻人听着不耐烦,脸上就挂了颜色,对面的小伙子看他那样子,冷笑了一声,说:“行,你清高。等会到了船上,也摆这样的脸色给人家看!我劝你还是识相点,哄那些人开心了,没准还能多点赏钱。再说,若是真的有人看上你,怕你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呢!”正说着,面送了上来,三人便不再说话,各自低头吃面。
棠繁清只当没有听见,抬头叫了小二结账,转身提了行李,便到码头上去等着上船。不多时,果然就有穿着讲究的夫人太太们陆续到了,应该便是那几人口中说的回春堂的贵客,大多是带了三四个随从或者陪游,提行李的、打伞的、端着手炉的,前呼后拥,颇为招摇。有伙计来逐一确认,一路点头哈腰地到了棠繁清面前,搭讪着问:“这位夫人可是我们回春堂的贵客么……”
棠繁清淡淡地说:“不是。”
那伙计倒是不放过做生意的机会,笑着说:“那您可听说过我们回春堂?”
棠繁清摇摇头,那伙计忙说:“我们回春堂在浦港那边很有名气,有东澹洲独家驻颜秘方,能让人常保青春,容颜不老的!既然有缘同船一程,也是缘分,我送您些样品试试?”
棠繁清不想搭理他,就转过脸去。
那伙计偏不识相,看棠繁清戴着帽子,又猜测着说:“我们也有乌发丹,吃了就能青丝再生、白发转黑,跟少女一般无二。而且现在有特别优惠,买两盒能成为贵宾,您看我们这些客人都是顶级贵宾,现在是邀请了去东澹洲尝试最新的秘术……”
棠繁清听着不耐烦,抬起眼来看那伙计,冷冷地说:“不必,我恨不得早点老了、死了才好,活那么久又有什么意思?”她那眼珠颜色略浅,在中午太阳下闪着森森的寒光,把那伙计后半截的话都噎了回去。伙计吓得退了半步,忙不迭地道了歉,转身便跑。
棠繁清使了些脾气,又颇后悔,心想:“他也不过是做生意,我难为他何来?”一边想着,一边上了船,发现头等舱房那一层除了自己,全都包给了回春堂的贵客,不由得苦笑,心想:“这回春堂还真是财大气粗。”
回春堂到底有没有”回春“的本事暂且不论,对贵客的招待确实周到,下午有专人准备茶点送到各位夫人小姐的房间,送完了茶点还有新鲜水果,午后消遣的玩意儿,等到了傍晚又来请晚饭,流水一般地竟没有停过,有几次送餐食的人还敲到了棠繁清的房间,被棠繁清瞪了两眼又赶紧道歉撤回去。
她生平头一次有了许多可以虚度的时间,竟失了主意,百无聊赖地买了两本流行的话本子来看,讲的故事无非才子佳人,不是错过就是辜负,说热闹也热闹,说无趣也委实无趣。到了傍晚随便用了些晚饭之后,棠繁清就在甲板上看风景。秋日里树叶颜色最是绚烂,深红、品红、朱红、明黄、枯黄、翠绿、浓绿、苍褐,不一而足,加上江水明澈,晚霞如火,待她回过神来,船上都掌起了灯。那些贵夫人们酒足饭饱,带着暗香浅笑,各自回房,不多时又有人上来送夜里的燕窝。
有人笑着说:“你送进来嘛。”
门口的小伙子一张俊脸羞得面红耳赤,说:“不敢,不敢,要骂的。”
“哎哟,我们请你进来,怎么还会骂呢?”
小伙子摇摇头,一溜烟地跑回其他人身边,有人低声道:“不中用的东西……”
有个小姐装扮的女人闲闲地从那开着的房门走了出来,倚在门框上,抱着手,无缘无故地笑了笑。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