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成真

开春后气温上升,慢慢回暖了。

而后暑来寒往,快至初夏,李明华仍然行踪不定,一次都没再回过家,倒是经常有他的动向传回这边。

有人说李明华在河西务工,一位街坊的儿子曾在工地上偶遇了他;也有人说,李明华去了东州,到沿海一带做倒卖,貌似是和哪个兄弟一起去的。

堂叔家那边陆续接到过几次李明华打的电话,是长途,李明华果真去了外地,但他不肯透露究竟去了哪个地方,只在电话中向堂叔打听老家的情况,问问老总还找他寻仇不,再就是找亲戚们要钱,这下连编理由“借钱”都懒得编了,死皮赖脸明着要,表示他急需用钱,不然在异乡外地真的快活不下去了。

狗改不了吃屎,烂人只会烂到底,永远不会长教训回头是岸。

其他亲戚不敢借钱给李明华,借了等同于打水漂,唯有李北青他奶心疼儿子,担心李明华真出事,要死要活闹着要将她的棺材本打给李明华渡过难关,谁敢阻止她就拽起绳子作势上吊,她大儿子如果没了,她也不苟活了。

钱最终还是没打出去,老人家不会寄钱,没人帮她,她一毛钱都寄不出去。

李北青最后一次听到李明华的消息,是在三模考试成绩下来当天,李北青发挥超常,考了三年以来最高的一次分数。

邻居上他家,转达他,李明华再次坐火车南下,到了云江,李明华在那里找了一份工作,估计大半年都不会再回来。

李明华应该是被追债追傻了,忽然良心发现,想起江北还有俩儿子,有生以来头一遭主动报备,搞得好像他真是那种整天忧心放不下家庭的负责父亲。

李北青不以积极的一面揣测李明华的动机,心里门儿清,这个杀千刀的贱人更大可能是现在才清楚李北青即将高中毕业,过几年大学毕业就可以出来挣钱了,所以装模作样光动嘴不付出,聊表“心意”,忌惮没人给他养老呢。

没空应付李明华,李北青专心备考,不为外界干扰。

天儿热乎了,街上比以往更加喧嚣,放学路上,成群结队的孩子背起沉重的书包疯跑,打闹尖叫,嗓门细得像电视剧里的太监传报,刺耳,穿透力极强。

高考前半个月,一中不上早晚自习了,征得家长同意签字的甚至可以不去学校,班主任站讲台上语重心长教导,心态与实力同等重要,希望全体同学能以沉稳的心态迎接人生中最关键的转折点到来。

一名小学生冲上来撞到了李北青,李北青眼疾手快将人接着,那孩子道歉都没说一声,飞快又跑开了。

到华阳路,还没进网吧,李昭已经坐在楼梯台阶上等着。

室外不冷了,李昭现在每天都在外边等着李北青回来。

关于送孩子上学,江子仅提了一次,没再有第二回。

了解李家的困境,点到为止。

鬼都晓得,就算李明华回来,他也不一定会供李昭上学,执意送李昭进学校,那钱谁出?

靠李北青吗?

读书学杂费明面上也就撑死了一年百来块,义务教育能贵到哪里,只是吃喝拉撒杂七杂八的,养大一个孩子谈何容易,李北青自身已是泥菩萨过河,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人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固然没错,可首先也得有自知之明,否则就是不自量力,认不清自己究竟几斤几两。

李北青趴阳台栏杆上,胳膊肘撑着,江子站边上,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

“想好报哪个大学没?”江子问。

李北青漫不经心回答:“本地的。”

“也成。专业呢?”

“出分再决定,又不是我想就能考得上。”

“尽量找个热门的,出来好找工作。”

“嗯。”

天昏暗,快黑尽了。

街上那群疯玩的学生还不归家,惊乍乍的。

李北青视线落到远处,不由自主多看了下。

六月降临得声势浩大,蝉鸣聒噪,惹人心烦。

什么生存危机,什么家庭琐碎,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在高考这座大山面前完全不够格,通通被抛之脑后。

倒计时那几天,李北青不再废寝忘食复习,他不走寻常路,别的同学恨不得一头钻书本里,进考场前都捧着翻卷边的资料使劲记知识点,他却不慌不忙,对此并未有太大的触动。

所谓决定人生高度的最重大的考试也就那样,进出考场,做几套卷子,尽力发挥。

大多数学生考完都有家长来接,校门口为此挤得水泄不通,李北青费力穿过攒动的人潮,到江子宿舍,李昭不在那里。

“出去了,中午回来了一趟,待了大半个小时,又不知道野哪儿了。”江子打着哈欠说,长时间上晚班导致他缺觉厉害,白天总提不起劲儿,“多半是在牌馆,周哥他们讲,这阵儿经常在那边看到他。”

忙着考试,李北青好些天都没上心过李昭——本来也不上心,一问才得知,李昭那小子本事挺大,竟单飞自个儿挣钱去了。

李昭在帮人送货,俗称跑腿,跑一单一块钱起。

华阳街这片不少小子都在干这个,多是一些不读书上学的小混子,十来岁整天无所事事,送货挣点零花。

不清楚李昭怎么混迹进去的,破孩子话都说不顺口,干活倒起劲,一天下来能接十来单,还积攒了几个回头客。

李北青进牌馆时,李昭刚帮人送完东西回来,小孩儿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人家送货都是骑单车送,只有他傻不拉几,真甩开两条腿不要命地跑。

见到李北青出现,李昭眼瞬间一亮,瞪老大,一边胸口剧烈起伏一边冲过来。

“哥,你……来了。”李昭一张脸通红,累得,讲话更不利索了。

李北青不废话,抬手把他拽出门,一路拎回江子宿舍。

李昭还邀功呢,以为自己干的是了不得的大事,人都没站稳,先将他挣的钱一股脑掏出来,一大把零钱,从毛到块,纸票硬币都有。

“给你。”李昭抬头仰视人高马大的哥,背挺直了,生怕李北青看不出那是什么,抿抿唇,慢吞吞又添了句,“钱,给你。”

谁知迎接他的并不是李北青的表扬,而是一顿收拾。

李北青火气大,咬紧腮帮子,劈头盖脸质问:“谁让你去了,我需要你去了?”

吼声里带着愠怒,这是生气了。

李昭愣住,不懂他发的哪门子火,那把辛苦挣来的零票还捏在汗湿的手中,软塌塌的。

李北青就是个炮仗,一点即燃,炸得满天窜。

“你他妈是不是活腻歪了,我没跟你说,让你别出去,你那狗脑子不长记性,装的是豆腐渣吗?听不懂人话,脑残?”

江子挡中间打圆场,连忙捂他的嘴:“干嘛干嘛,有话好好讲,不要骂人,这孩子也是为你着想,帮你减轻压力才去的,冷静点,别吵吵。”

李北青那样太吓人,李昭被他骂懵了,手足无措绷紧身子,一动不动。

不怪李北青这么窝火,送货挣钱的确不能随便干,这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干净,这一片有的干灰产的为了躲避警察的追查,经常专门找送货的孩子中转他们的东西,更操蛋的,甚至送的会是见不得光的违禁品,一旦出问题,幸运点被警察抓走,该处罚受处罚,进局子坐几年也不是不可能,不幸的,稀里糊涂人就没了,小命不保。

越小的孩子越容易被找上,像李昭这种,又是生面孔,难保被三言两语忽悠着干蠢事,到时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如果出事了,后悔都来不及。

江子也没料到李昭干的是这个,李昭谁都没透露,以为他出去玩了,早知道江子就把他带回来了。

强行摁住李北青,江子推李昭,将孩子推到门外,火速关上门。

“你说你这人,咋那么较真,跟个孩子急眼什么,这回说清楚,别有下次就行了,差不多得了啊。”

劝半天把人劝下来,江子回头又哄了李昭两句,安慰:“弟弟你别和你哥计较,他发神经,不要理。”

李昭木讷站定,垂下头,茫然紧了紧手心,一会儿,轻轻应了声。

因为这一出,接下来李北青出门不带着李昭了,同时也下定决心去办另一件事。

纵然怕李明华不回来,李昭以后会砸自己手里,李北青却不得不承认,送李昭进学校读书迫在眉睫。

正常的小孩儿就应该坐在教室里受书本知识的熏陶,而不是早早进到社会的大染缸中挣扎,被毒打,更有甚者,指不定哪天就成了李明华二号。

街道办跑两趟,再到李昭原先的学校,教育局……这一年,重新入学和转学办起来都挺顺利,手续有点繁琐,但审查卡得不严,还算宽松。

他们回到了新民街的自建房,江子的单人间宿舍住不下三个人,短期内还能凑合挤挤,时间长了不合适。

趁天晴,李北青给整栋房子来了次透彻的大扫除,将二楼的电视机重新接上,勒令李昭,闲得慌多看电视,别又不知天高地厚逞能。

这个时期闭路电视已经流行大街小巷了,李家是周边少有的还在用天线的原始用户,闭路电视要交闭路电视费,李北青交不起。

天线能看的频道有限,翻来翻去都是那几个公共中央台,李昭不挑,安生看夜间新闻。

电视里正在播报,国家申奥成功了,萨马兰奇宣布2008年奥运会主办城市是北京。

申奥成功是当年举国欢腾的大事件,李北青跟着看了会儿,那是7月13日,晚上10点08分,他们家的电视老闪雪花,画面卡顿,李北青上前拍拍电视机后面,过了十几秒电视机屏幕渐渐变得清晰。

也是这一天,电视还没看完,堂叔连夜赶来,悲痛欲绝通知他们:

李明华出了意外,淹河里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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