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长途电话里,李明华没说谎,讲的实话。
李明华确实去了云江,两个月前,为了继续避风头,他经一位半途中认识的小老板介绍,南下到云江一所厂里干计件工,找了这辈子以来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他对堂叔他们说的也没作假,讹来的钱早被挥霍一空,要不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被逼得走投无路了,也不至于急吼吼到处隔空乞讨要钱。
没人愿意帮李明华,他又生性好吃懒做,受不了进厂两班倒的累和苦,李明华只在那个厂子做了十来天工,之后几经辗转,陆续又干过一些别的,但不出意外全都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个都不长久。
李明华眼高手低,不肯脚踏实地,再后来他上了一艘私船,干起了捕捞野生河鲜的行当,依然辛苦,可好在收入将就,勉强比进厂有钱途。
这人是出船途中出的事儿,不听船老大指挥,下网下错了地方,收网收不起来,他犯抽支起竹竿扒拉,结果一个没站稳被带进河里,再也没能浮起来。他会游泳,可坠河里后被网缠住了,等船老大和其他人发现他,早已无力回天。
李明华的死相极其凄惨,不止是溺死水中,他裹着渔网浮沉随浪拍打,很快又被卷进另一艘更大的船底下……整个人连同渔网被巨大的船桨搅成了碎渣,连全尸都没保住。
淹死是相对好听的说法,谁晓得李明华究竟是卷进船底前就死了,还是之后人才没的,总之就是死了,说他淹死,怎么也比被高速转动的铁船桨打成一滩血水肉泥,更能让家属接受。
自建房没有座机,那边的电话打到堂叔家,得知李明华的凄惨死讯,奶奶当场昏倒不省人事,堂叔急疯了,当晚就要带李北青他们赶往云江,为李明华收尸。
堂叔的原话是赶过去看看,他不相信李明华走得这么突然,没有亲眼看到,堂叔抱着一丝侥幸心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许警察搞错了,也许李明华还活着。
李北青是被堂叔拽着上火车的,暑假期间的票比市场里大促销打骨折的便宜货还难抢,加高价找黄牛才买到了票。
彼时的绿皮火车远比高铁慢得多,他们足足坐了两晚一天,等赶到云江,船老大在一名警察的陪同下前来接应。
后续的诸多事宜都是进当地派出所处理。
收到正式的死亡通知,洽谈,赔偿……李明华死得透透的了,而且死得其所,他活着时没干好事,死了却十分“升值”。
一条人命三万块,对面先开的价,经过一番拉锯,后续以加五千块成交。
那是个超预期的高价,很多人月均工资不过千的年代,有的地方三万五都能买新房子了。
堂叔接受不了,人命比钱重要,闹着要对面坐牢——李北青在谅解书上签的字,赔偿款当面结清,给的现金。
三万五也就一小摞,可裤兜里装不下,外面贼多,揣着这么多钱不安全。拐进派出所旁边的银行,李北青立马把钱存ATM机,以防万一,只留了一千块出来,买回程的火车票外加还堂叔来时的买票钱。
离开派出所,堂叔和李北青大吵一架。
准确来说,是堂叔单方面指责训斥李北青。
亲爹没了,李北青一滴眼泪没掉,半点不动容,他就是冷血的畜生,养条狗喂十八年也该喂熟了,见到主人还知道摇尾巴,李明华再不是东西,可好歹也是他爸,父子俩血脉相连,亲情是斩不断的羁绊,李明华打电话要钱偶尔也知道问这个儿子两句,如今他死得连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李北青又是怎么做的?
李北青全程只做了一件事,不为他爸的死而心伤,不找对面算账,五千块的价是他张口要加的,李明华的离世仿佛于他无足轻重,不过是他谈判要钱的筹码。
堂叔失望透顶,看不穿李北青,十八岁的少年面容坚毅冷淡,锋利的眉眼如刀削斧凿,唇薄,身型也单薄,与当初刚被送到家里的那个年幼无知的可怜孩子相去甚远,他变化极大,大到堂叔近乎认不出他。
退一万步,表面装装样子,假意难过一下呢。
这样也没有。
薄情寡义,不是人,堂叔再也容忍不了,将所有的愤怒发泄到李北青身上。
骂李北青没心,白眼狼,不知感恩。
“你爸尸骨未寒,你怎么狠得下心,就晓得要钱,钱钱钱,你是掉钱眼子里去了?没骨气的玩意儿,钱能比得上你爸的命,能让他活过来?是,他是对不起你,但人都死了,计较那些还有什么意思,他是你爸,是你老子!你啊你……不是个东西!”
李北青没还嘴,任由骂。
他们在云江逗留了两天多,直至收到李明华的残尸,找了家殡仪馆火化,接着带骨灰返回江北城。
李明华的葬礼简陋,没钱大操大办,摆了五桌,来的全是本家的近亲。骨灰被送回乡下安葬,城里的墓地价格高昂,李明华生前不干人事,死了自是连块好地都住不起,乡下老家的地不要钱,向村里吱一声挖个坑就能埋。
葬礼的帛金由奶奶收,老人家失去了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所有近亲不约而同把份子钱交到她头上。
老人家有三儿一女,如今大的没了,还有三个小的,很多事情之前未曾定准,一桩变故导致大家纷纷开始正视现实。
李北青高中毕业成年了,长辈们这回做家庭决策没有把他排除在外,算上了他。
首先是奶奶的养老问题,往后由两位叔叔轮流赡养,他们年轻时得了房子,哪家拿财产哪家养老理所应当,其他人看心意不强求,这个没有争议。
其次,李明华也得了房子,理论上他应该出一份力,现在他死了,房子落到了李北青和李昭两人头上,他的责任同样该由俩兄弟继承,考虑到他们还在读书没工作,这事可以“从长计议”。
李北青自觉,办葬礼用了两千多,刨掉车票钱,剩下三万一千出头里,他拿出两万六,暂时一次性付齐老人家的赡养费用。
奶奶岁数大了,还能活几年是未知数,不一定等得到李北青毕业出来找工作,应当提前结钱。
再就是李昭的抚养方面。
这事必须放到明面上理清楚,不能含糊。
法律上,李明华去世后,李北青具有抚养他弟的义务,但在选择的权利上,他也可以不履行,可以不养,只不过另一方面,房子有李昭的一份,如果李北青不愿意养李昭,那么房子得平分。
平分有多种方式,最简单粗暴地分,两层的小楼直接一人一层,或者卖掉房子换成钱,一人一半。
前一种实践起来不太合理,后一种更具参考性。
一来,因为要是李北青不养李昭,由别家养,小孩儿各种开支都得用钱,把房子留着,哪来的钱支付这些费用?
二来,两兄弟目前最需要的都不是房子,李北青上大学可以住宿舍,卖掉房子不失为明智之举,如此他四年的学费生活费便全齐活了,起码近几年用不着再为钱发愁。
当然,如果李北青愿意养李昭,那另当别论。
他愿意养,不会让他白养,等李昭长大了,房子就归他了,他该得的,不必再平分。
长辈们面面俱到,顾虑得周全,李北青他们还没想到的问题,屋里的这一帮子人帮他们想了。
今日不同往日,以前堂叔家愿意白养李北青,不代表李昭也有这份待遇。
若有卖房钱,情况就不一样了,好几家亲戚都愿意接手,有票子拿和没票子拿是两回事。
主意是老爷们儿定的,小姑被推出来当代表,李北青坐她对面,小姑问他的意见,让他自己选。
当事人之一的李昭被排除在外,无人在意他,他没有决定权。
小孩儿紧张,无助,死死攥着衣角,大人们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非常明白。
他又要被丢来丢去,和他妈刚去世那会儿一样。
“大家也是为了你们好,北青,你不要怪我们。”小姑说,讲话时却不敢看李北青一眼。
李北青没怪,只是遮羞布被扯下来了,都是大实话,没啥好怪的。
巡视一周,李北青的视线从所有人的脸上扫过,或嫌弃,或冷漠,或干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看热闹,一如他对李明华。
李北青不下决定,转向角落里的李昭,不顺那些人的意。
“你要跟谁?”他问李昭。
李昭失落定桌角边上,正忐忑,听到他的声音立即抬头,倏地看过来。
愣神面向李北青,没料到他会问自己,李昭自知不受李北青的待见,以为对方会趁机甩掉他。他嗫嚅,一时哑巴。
李北青淡淡的:“说话。”
李昭这才说:“……跟你。”嘴巴张合两下,硬转过弯儿了,又对着那些人讲,“我跟哥。”
“都听清了。”李北青重新望向那些人,“现在起,他归我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章 跟谁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