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位重臣的身影消失在内殿厚重的门后,那股紧绷而压抑的氛围才终于彻底散去。
内侍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为君王换上了新茶,又给那燃烧殆尽的香炉添上了新的香料。
此刻,内殿便只剩下容昭与桓温二人了。
“害怕吗?”容昭缓缓地从龙椅上走下,踱步到桓温的面前,忽然问道。
“臣,怕什么?”桓温有些不解。
“怕他们。”容昭的目光望向那扇空无一人的殿门,“一个,是手握重兵的沙场宿将。一个,是门生故吏遍布朝野的文坛领袖。还有一个,”他顿了顿,“是连朕,都要尊称一声‘皇叔’的人。”
“你今日当着他们的面出了这个风头。可曾想过,明日会有多少明枪暗箭对准你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桓史官’?”
“不是你让我说的吗?这下成了我出风头了!”桓温心中腹诽。
“臣,只是更了解……人而已。”
“是吗?”容昭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的‘示威’之策很好。不战而屈人之兵,既全了国威,又给了突厥台阶,不至于立刻开战。”
他看着桓温,话锋一转,“只是,这个计策,有一个最大的破绽。”
“臣,愿闻其详。”
“它太完美了。”容昭的声音沉了下去,“完美得不像是出自朕这个刚刚登基、急于立威的新皇之手。”
没有破绽,就是最大的破绽!
“朕这个“皇叔”,对皇位还是心存侥幸的。朕表现得越是完美无缺,皇叔越会感到忌惮。而一个心中充满**的皇亲国戚,只会用更致命的方式来试探朕的底线。”
“陛下。”
“哦?”
“雍王殿下,老成谋国。他看似赞同了您的会操之策,实则,却是在逼您将所有的底牌都提前亮在了桌面上。”桓温的思路清晰得可怕,“明日大营会操,突厥使臣看到的是我大周的军威。”
“而雍王看到的,是您的嫡系部队与那些先帝留下的旧部之间是否真的已经融为一体。您最倚重哪些将领,又冷落了哪些人。我朝国库新拨下的军备,是优先装备给了韩尉缜将军的京畿卫戍,还是给了其他镇守一方的将士。”
“一场扬我国威的盛会,在他眼中是一次……刺探军情的绝佳良机。”
容昭静静地思索着,手指在桌案上无声地敲击着。许久,他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了京畿大营的位置上,“既然,他想看。那朕,便演一出好戏给他看。”
“桓温。”容昭没有回头,他知道,桓温一直站在他的身后。
“你来为朕露出这个破绽。”
桓温躬身允诺,“陛下,您明日只需做三件事。”
“第一。”
“重赏李崇、王恺之。”
“陛下需当着所有人的面,盛赞李尚书‘国之柱石,寸土不让’,赐金千两,以彰其功。同时,又要安抚王大人,称其‘心怀万民,仁德宽厚’,赐御笔‘德高望重’四字,以安其心。”
“哦?”容昭转过身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他们二人,一个在军中素有威望,一个是文官之首,文臣武将,可算是针锋相对。”
“陛下,重赏李崇,是在告诉天下武将,您这位新君,尚武且护短。日后谁敢犯我疆土,您便是他们最坚实的后盾。此举,可收军心。”
“安抚王恺之,是在告诉天下文臣,您亦懂得权衡,并非一味好战的莽夫。您能听得进不同的声音,也容得下‘为国绸缪’的老臣。此举,可安文官之心。”
“最重要的是,”桓温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弧度,“这两位老臣您都‘收’了。那位雍王殿下,明日在朝堂之上还能团结谁来与您这位‘明君’唱反调呢?”
容昭闻言,发出了快意的笑声。“好一个‘分而治之’。那第二件呢?”
“第二,会操之中,请殿下故意‘错’一次。”
“错?”
“是。”桓温笃定地说道,“请殿下在检阅韩尉缜将军的京畿卫戍时,对其阵型衔接,提出一个看似严厉、实则无关痛痒的苛责。或是在检阅北境调来的骑兵时,对其冲锋的速度表示一丝‘不甚满意’。”
容昭不语,他深谙桓温的谋略之才,静待他的解释。
“一个恰到好处的‘瑕疵’,会让人心生懈怠。”桓温解释道,“您要让雍王看到,您这位新君,虽然强势,却也急于求成,甚至有些‘外行’。他会觉得,您虽有雷霆手段,却终究年轻,尚有破绽可寻。”
“你这是要朕在他面前示弱?”容昭的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桓温摇了摇头,“是示‘傲’。骄傲的‘傲’。让他觉得,您年少得志而听不进劝。一只露出了破绽的幼虎,远比一头无懈可击的猛虎,要让他安心得多。”
容昭看着他,“你也在试探朕的底线。”
桓温不惧帝王威严,一脸平静的站在容昭面前。
容昭有时候在想,眼前这位书生气很重的少年真的是曾挽救齐国于水火的第一武将“安德王”吗?
“那第三件呢?”容昭边问,边亲自为桓温那空了的茶杯续上水,“狗,总要咬掉点什么。”容昭打心眼里把所有敌人都比作恶狗刨食。
桓温看着那茶杯中袅袅升起的白雾,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少年的狡黠,随即,呈上一卷地图。
翌日,午时三刻。
都城邺郊外的大营,旌旗如林,甲光向日,十万大军列成百个森然的方阵,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高台之上,新皇容昭一身金甲按剑而立。他的左手侧,是雍王容贺、王恺之等一众王公重臣;他的右手侧,是突厥使臣。
“陛下有旨!”内侍高亢的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兵部尚书李崇,忠勇可嘉,扬我国威,特赐金千两,锦缎百匹!”
李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那张饱经风霜的老脸上露出了酣畅淋漓的笑容。
他大步出列,对着高台之上的容昭,行了一个标准有力的军礼,声如洪钟:“谢陛下隆恩!臣,必为我大周守好这万里疆土,寸土不让!”
“好!”容昭点头。
随即,内侍又宣道,“中书令王恺之,心怀万民,为两国邦交绸缪远虑,特赐御笔‘德高望重’金匾一方!”
王恺之躬身长揖,声音充满了感激:“老臣,谢陛下天恩。愿我大周,文治武功,千秋万代。”
这两道赏赐,瞬间便让那些心思各异的官员们都看明白了。他们这位新君,既有雷霆手段,又有怀柔之心,绝非一个只懂喊打喊杀的莽夫。
看着这一幕,那双藏在冕旒之后的雍王容贺眼神变得愈发阴狠了。
他轻声在容昭耳边说道,“昭儿,你长大了。”
“皇叔谬赞了。”容昭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会操,开始吧。”
随着他一声令下,校场之上,战鼓齐鸣!
步卒方阵,如移动的城墙,坚不可摧;弓弩手万箭齐发,遮天蔽日;长枪兵结阵冲锋,气势如虹。那震天的喊杀声和那股扑面而来的铁血之气,让高台之上的突厥使臣,脸色一寸一寸变得苍白。
“殿下,该您了。”桓温侧步轻移到容昭身后,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得到的声音提醒。
容昭微微颔首。
不一会儿,当韩尉缜率领的那支装备最精良、气势最盛的京畿卫戍,如一把出鞘的利剑从演武台前呼啸而过时,容昭突然举手招停。
“停!”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鼓点与呐喊。
整个校场,一片死寂。
韩尉缜立刻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陛下!”
“韩尉缜,”容昭的声音带着一丝“年少君主”的苛责与傲慢,“你的兵是我大周最精锐的卫士。为何刚才冲锋之时,左翼的阵型竟比右翼慢了半个马头?”
“这……”韩尉缜一愣,他完全没注意到这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细节。
“战场之上,瞬息万变!这半个马头的差距,足以让我军的整个侧翼都暴露在敌人的刀锋之下!如此疏忽,你该当何罪?!”
“末将……末将有罪!请陛下降罪!”韩尉缜没有丝毫的辩解,重重叩首。
“念你初犯,暂领二十军棍。若有再犯,定不轻饶!”
这场突如其来的“发难”,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目瞪口呆。李崇和王恺之更是不知所以。
只有雍王容贺那双深邃的老眼里,闪过了一丝轻蔑的笑意。
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侄儿身上,那无法掩饰的“骄傲”与“外行”。
会操,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进行。
直到所有演练结束,容昭才对着那心思早已被震飞回草原的突厥使臣说道,“使臣,觉得我大周军威如何?”
“陛……陛下天威,小……小人敬仰。”使臣的声音远不如昨日在大殿上那般有恃无恐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青灰色史官服的身影,从百官的末席缓缓地走了出来。
正是桓温。
他手中还捧着一卷用锦布包裹的卷轴。
“陛下,”他走到高台之下,跪倒在地,声音清朗而恭敬,“臣,翰林院史官桓温,于整理前朝旧档之时,偶得一物。臣愚钝,不知其为何物。只知其上所绘,皆是北境山川。今日,听闻突厥使臣在此,臣斗胆将此物呈上。或可为陛下与可汗商议‘榷场’之地时,聊作参考。”
“哦?”容昭挑了挑眉,故作惊讶,“呈上来。”
内侍小心翼翼地将那卷卷轴呈到了容昭和使臣面前,缓缓展开。
只看了一眼,突厥使臣便恨不得马上回到可汗大营。
这是一幅详尽到整个突厥草原所有部落分布、兵力多寡、山川河流,乃至每一条秘密商道走向的……战略图!
图上,甚至用朱笔标注出了几个部落之间那不为外人知晓的宿怨与矛盾!
这是一把足以将整个突厥都开膛破肚的刀!
“这……这是……”使臣还沉浸在惊怕中。
“使臣,”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在你看来,朕这位史官献上的这份‘薄礼’,不知……可汗他,是否会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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