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
御书房内,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桓温独自一人端坐于巨大的御案之后。在他面前,铺着一张空白的圣旨卷轴。砚台里的墨,是新磨的,还带着一丝温热的水汽。
他没有立刻下笔,静静地看着那张空白的卷轴,思绪飞转。
一道搅动整个周国朝堂的圣旨,即将从他这个曾经的齐国“安德王”手中写就。
绝不能留下任何把柄。
思虑许久,他才缓缓地提起了那支紫毫御笔。笔尖饱蘸浓墨,落于纸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惟治世之道,首在澄清吏治,明辨是非……”
他的笔迹,清隽有力、藏锋敛锷。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千锤百炼,既符合一个翰林史官应有的严谨,又隐隐透着一股……杀伐锐气。
他没有直接点出任何一个具体的名字,也没有提及任何一桩具体的“旧怨”。
他先是以新皇的名义痛陈先帝朝后期,吏治松弛,冤案错案积压,分析国本动摇之弊。
而后,他笔锋一转,提出要设立“三司会审”,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共同组成,专门负责重审一批“情节重大、影响恶劣、民怨尤深”的积年旧案,以示新朝气象。
至于那份“重审”的名单……
他在圣旨的末尾,轻描淡写地列出了几个案卷的简述。而那三四桩足以引燃雍王府后院的“火星子”,便如同最不起眼的砂砾,混杂其中。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窗外的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桓温没有立刻去休息。
他仔细地吹干墨迹,端坐于案前,闭目养神,等待着那个人的醒来。
不多时,御书房屏风后轻轻响动。
容昭一身清爽地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他显然已经休息过了。
“写好了?”
“是,陛下。”桓温起身,将那份草稿双手奉上。
容昭接过,没有立刻看内容,反而先看了一眼桓温那略显疲惫的面容。
“一夜未睡?”他的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为陛下分忧。”
“朕不需要一个,”容昭的声音沉了几分,“为了替朕肃清朝廷而先把自己累垮的人。”
他说着,便不再看那草稿,而是拉过桓温的手腕,将他按在了屏风后面那张专供皇帝小憩的软榻之上。
“睡一会儿。”他的语气不容置喙。
“陛下,这……”
“这是圣旨。”容昭看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认真,“桓温,你需要休息。”
桓温看着他那双不容拒绝的眼睛,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他没有再推辞,在那张带着容昭气息的软榻上和衣躺下。
容昭脱下自己的外袍,轻轻地盖在他的身上。
等都安顿好了,这才拿起御笔,在那份草稿的末尾,轻轻地写下了一个朱红色的“准”字。
当天下午,这道关于“重审旧案,澄清吏治”的圣旨传遍了整个朝堂。
一时间,朝野震动!
有人拍手称快,赞叹新皇魄力非凡。
有人忧心忡忡,担心此举会牵连太广,动摇国本。
而更多的人则是在观望,看看这旧案的铡刀,最后会落向谁的......脖颈?
雍王府内,那间终年燃着檀香的书房里,传出了一声茶杯碎裂的声响。
伺候的内侍屏息将其打扫干净,连一丝茶渍都未曾留下。
然而,空气中的怒意却并未因此散去。
雍王容贺端坐在书案之后,手指摩挲着另一只茶盏的边缘,一脸的阴沉。
“查。”他表情阴鸷,“那个叫桓温的史官。他的祖宗十八代,他入翰林院之前,是人是鬼,都给本王,查个一清二楚!”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他最信任的心腹,长史刘庆。
“王爷息怒。”刘庆躬身道,“此事……会不会只是巧合?那名单上的十几桩旧案,大多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
“巧合?”雍王嗤笑一声,浑浊的老眼仿佛能洞悉一切,“刘长史,你跟了本王多少年了?你何时见过,这世上竟有如此‘恰好’的巧合?”
“那名单上的十几桩案子,旁的也就罢了。可偏偏,那三四件,件件都像淬了毒的针,直往我们的人心窝子里扎!你说,这是巧合?”
刘庆不敢再言语。
“那个桓温……昨日在大营,本王便觉得此子不简单。今日,听闻这道圣旨也是出自此人手笔。此人,绝非池中之物。”
“王爷,”刘庆试探着问道,“您的意思是……此人,便是桓王……不,是陛下藏在身后的那位谋士?”
“是不是他,现在还不好说。”雍王的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狡黠,“但能让本王那位好侄儿亲自为其‘铺路’,想必也有一番本事。”
他站起身,在屋内来回踱步。
“这道旨意,看似是要‘澄清吏治’,实则是要‘敲山震虎’。他想看看,本王,还有本王手底下的人,会如何应对。”
“那……王爷,我们该当如何?”刘庆紧张地问道,“名单上那几桩案子,虽年代久远,但若真要彻查……”
“彻查?”雍王再次冷笑,“他想查,便让他查。”
“王爷三思!赵将军和……”刘庆大惊。
“慌什么?”雍王打断了他,语气恢复了惯常的从容,“水至清则无鱼。这朝堂之上,谁的手是真正干净的?陛下他自己,难道就不知道吗?”
“他要的,不是一个结果。他要的,是我们的‘态度’。”
他转过身看着刘庆,一字一句地吩咐道:
“你即刻告诉赵括他们几个。让他们主动上书,‘恳请’陛下彻查!要摆出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姿态。甚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必要的时候,可以丢出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
“记住,我们要做的不是阻拦。而是要‘积极拥护’他这澄清吏治的‘圣明’之举。”
“这……”刘庆有些迟疑,“如此一来,岂非正中陛下下怀?”
“中谁的下怀,还未可知。”雍王走到窗前,望着窗外平静的庭院缓缓说道,“他想借此来看清我的人。我又何尝不想借此来看清……他藏在暗处的那把刀,究竟有多锋利?”
“去吧。”他挥了挥手,“告诉他们,稳住。这才刚刚开始。”
“……是,王爷。”刘庆躬身退下。
当书房内再次只剩下雍王一人时,他走到那面挂着猛虎下山图的屏风之后,是一间更为隐秘的暗室。
暗室之内,跪着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之中的身影。
“查得如何了?”
“回主上,”那黑影的声音嘶哑如同夜枭,“‘桓温’此人,如同凭空出现。入翰林院前的所有记录,皆是一片空白。只知其,似乎与……齐国,有些渊源。”
“齐国……”雍王对此饶有兴趣。
“继续查。”
“是。”
“另外,”雍王补充道,“派人,去‘接触’一下这位桓先生。”
“是死,是活?”
“不。”雍王摇了摇头,“本王现在对他很感兴趣。”
“去试一试,”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残酷的弧度,“试一试这把刀,除了会伤人之外,会不会……也懂得认主?”
翌日清晨,御书房内,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棂洒下一片温暖的光晕。
容昭手中把玩着一枚刚刚呈上来的玉佩。玉佩质地温润,雕工精美,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雍王府倒是越来越懂得‘礼数’了。”他的目光落在了正低头整理奏疏的青衫身影上。
桓温没有抬头,整理奏疏的手也没有停下,“陛下昨日才下旨彻查旧案,雍王殿下今日便主动上书‘自清’,甚至‘恳请’陛下严查到底。此等‘深明大义’,自然也该送上一份礼物以表‘忠心’”
容昭漫不经心的继续把玩那枚玉佩,“是送给谁的,想必,你比朕更清楚。”
桓温整理奏疏的手,顿了一下。
“陛下圣明。”他缓缓抬起头,“此玉佩,名曰‘灵犀’。据闻,乃是前朝一位大儒的随身之物,最能‘启迪心智,洞察人心’。”
“昨日,臣出宫之时,有一位自称雍王府旧仆的老者,于宫门外等候。他言辞恳切,说感念臣昨日‘为民请命’之德,特将此家传宝物相赠,望臣能‘不忘初心,辅佐圣君’。”
“哦?”容昭挑了挑眉,语气中带上了一丝玩味的危险,“那朕的这位‘桓先生’,为何不收下了这份‘厚礼’?”
“回陛下,”桓温微微一笑,“如此贵重之物,臣一介小小史官,怎敢僭越?况且,这玉佩,雍王不还是送到陛下手中了吗?”
“然后呢?”
“臣告诉那位老者,真正的‘灵犀’,不在玉石,而在人心。陛下圣明,自有天佑。臣驽钝,不敢借外物以窥天机。”
“桓温。”
“臣在。”
“任何时候朕都不允许,”他顿了顿,声音有一丝占有的意味,“你用自己去做那个引蛇出洞的……诱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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