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病

那半碗高粱米粥带来的暖意,像早春河面薄薄的冰,太阳一晒就没了。王老蔫给的那一小袋高粱米,成了悬在我心尖上的宝贝,每次只敢舀出一小撮,掺上大半锅水,熬成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糊糊。我和春草一人喝一小碗,剩下的汤水留着下一顿再兑点水熬开。那点粮食味,成了吊着命的一口气

春草懂事得让人心疼。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眼巴巴望着空碗问“还有吗”,只是每次喝糊糊时,小舌头会仔仔细细地把碗底碗边舔得锃亮,连掉在炕席上的一粒米渣,也会用小手小心地捡起来放进嘴里。她更瘦了,四岁的孩子,抱在怀里轻飘飘的,像一捆晒干的柴禾。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瘦削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大,常常呆呆地望着门外灰蒙蒙的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日子在饥饿的煎熬里,一天天往前挪。地里的活越来越难干。太阳依旧毒辣,田里的裂缝越来越宽,像一张张干渴得张大的嘴。玉米杆子枯死了大半,剩下一点也蔫头耷脑,结出的穗子又小又瘪,像没长开的侏儒。挖野菜的队伍越走越远,近处的山坡河滩早就被刮地三尺,只剩下光秃秃的黄土和石头

一天下午,我跟队里的劳力去十几里外的荒沟挖一种叫“灰灰菜”的野菜。那地方偏僻,草深,也许还能找到点能入口的东西。天快擦黑才回来,浑身被汗水浸透,又被风吹干,结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碱,又累又渴,背上半筐稀稀拉拉的、老得发柴的野菜叶子

推开自家院门,屋里静悄悄的,不像往常春草会跑出来接我

“春草?”我喊了一声,声音带着疲惫

无人应

很快感觉到不对心猛地往下一沉我几步冲进屋里

春草蜷缩在炕角,裹着那床破棉被,只露出一个小脑袋,听见我的声音,她费力地转过头,小脸通红,眼睛半睁着,水汪汪的

“哥……”她叫了一声,声音又哑又弱,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放下背筐,扑到炕边,伸手摸她的额头

烫!

“春草!”我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了?哪不舒服?”

“冷……哥……冷……”她裹紧了破被子,小身子在里面微微发抖,牙齿磕碰着,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可她的额头却烫得吓人

我慌了神,掀开被子一角。她穿着那件改小的破褂子,汗津津地贴在身上。我摸她的手,手心滚烫,手指尖却是冰凉的

发烧了!烧得很厉害!

饥饿和劳累像潮水一样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瞬间包住了我。这年月,一场小病就能要人命!大人尚且扛不住,何况是春草这样饿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丫头!

“别怕,哥在,哥在!”我语无伦次地安抚她,心乱如麻。家里别说药,连口热水都没有!水缸里只剩下一点带着泥腥味的浑水

我冲到灶处,舀出最后一点浑水倒进锅里。手忙脚乱地生火,柴禾潮湿,浓烟呛得我眼泪直流,咳得撕心裂肺。好不容易点着了,火苗虚弱地烧着锅底

水终于温了。我舀了小半碗,端到炕边,扶起春草软绵绵的身子,把碗凑到她干裂的唇边

“春草,喝点水,喝点水就好了……”我声音发颤

她烧得迷迷糊糊,嘴唇动了动,只喝进去一点点,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来,洇湿了破衣服的前襟

“哥……困……”她含糊地说着,眼睛又闭上了,呼吸急促而灼热

不行!这样不行!

我把她放平,用那点温水浸湿了破布,敷在她滚烫的额头上。布很快就被烤干了。我一遍遍换水,一遍遍敷。可那点凉意对于她体内汹涌的热度来说杯水车薪。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小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脸蛋烧得像熟透的虾子

夜,像个巨大的、冰冷的坟墓,一点点吞噬下来。屋里没有灯油,一片漆黑。只有灶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炭火,映着土墙一点朦胧的红光,照在春草烧得通红的小脸上,更显得惊心动魄

黑暗放大了恐惧。我守在她身边,听着她粗重滚烫的呼吸,感觉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一遍遍摸她的额头、手心,那热度非但没退,似乎还在升高。她开始不安地扭动,小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娘……冷……糖……甜……”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她在叫娘,她在喊冷,她在要糖……那些她从未真正拥有过的东西。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被这高烧烧坏?甚至……我不敢想下去

“春草!春草!醒醒!跟哥说话!”我用力摇着她瘦小的肩膀,声音带着哭腔

她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涣散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几下,又无力地闭上。小小的身子像火炉一样烫人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四肢,越收越紧。我猛地站起来,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屋子里打转。土墙冰冷坚硬,灶台空空荡荡,水缸见了底……这个家,这个所谓的“家”,什么也给不了她!什么也救不了她!

目光落在炕头那个小小的粗布袋子上——里面是王老蔫给的那点救命的、混杂着沙土的高粱米。可这点粮食,能治发烧吗?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去找王老蔫!他是队长,他或许……或许有办法?或许队里……队里还有点能救急的东西?虽然我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像风中的蛛丝,但这是我眼前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冲到灶台边,用碗舀了浅浅一小层高粱米,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这可能是最后的“敲门砖”。

“春草,你等着哥!哥去给你找药!你等着哥!”我对着炕上那个滚烫的小身影嘶哑地喊了一声,也不管她听不听得见,转身就冲进这“坟墓”中(夜色中)

夜风冰冷刺骨,刮在脸上像刀子。村子里死寂一片,连狗叫都听不到一声——狗早被吃光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没有一丝光亮透出来,像一座座沉默的坟。饥饿和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黑暗中狂奔,凭着记忆朝王老蔫家的方向摸去。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怀里揣着的那点高粱米,硌得胸口生疼

终于摸到了王老蔫家的院门。低矮的土坯院墙,两间同样破败的土屋,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声息。我顾不上许多,用尽力气拍打着那扇破旧的木门

“王队长!王队长!开门啊!王队长——!”我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厉,带着哭喊的腔调

拍了很久,屋里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是王老蔫沙哑而警惕的问话:“谁?!”

“是我!福根!王队长,救命啊!春草……春草快不行了!”我扒着门缝,几乎是叫出来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王老蔫那张沟壑纵横、瘦得脱了形的脸出现在门缝后,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打量着我。他披着那件破棉袄,整个人缩在门框的阴影里

“福根?大半夜的……咋回事?”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疲惫和沙哑

“春草!春草烧得厉害!烫手!说胡话了!王队长,求求您,救救她!她才四岁啊!”我语无伦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门槛外,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浅浅一层高粱米的破碗,双手捧着递过去,像捧着自己和春草最后的希望,“这个……这个给您!求您想想办法!队里……队里还有没有能退烧的东西?啥都行!求您了!”

借着朦胧的星光,我能看到王老蔫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破碗上,那里面可怜巴巴的一点粮食在夜色里泛着暗淡的光。他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有震惊,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苦涩和无奈

他没有接那个碗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夜里像一块巨石砸落

“福根娃啊……”他弯下腰,伸出枯瘦的手,不是去接碗,而是用力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他的手冰凉,没什么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干啥……”

“王队长……”我被他拉起来,双腿发软,绝望地看着他

他浑浊的眼睛看了看我怀里那点高粱米,又透过门缝,望了望我身后那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暗,最后目光落回我脸上,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无力

“队里……”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像砂砾摩擦,“别说药……连能下肚的东西……都刮不出一星半点了……仓库……老鼠都饿跑了……”他顿了顿,喉咙滚动了一下,似乎在吞咽着巨大的苦涩,“我这……家里……你也瞅见了……”他侧开一点身,让我能瞥见黑洞洞的屋里一角,同样家徒四壁的冰冷

最后一丝希望的光,在我眼前彻底熄灭了。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冻得发硬

“那……那咋办?王队长?春草她……”巨大的恐惧让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老蔫沉默着,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皱纹更深了,仿佛每一道沟壑里都刻满了这个年月的苦难。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破棉袄的衣角,半晌,才用一种极其低沉、带着某种决绝意味的声音说道

“福根……听叔一句……赶紧的……抱着丫头……往东头……去老孙家!”

“老孙家?”我一愣,没反应过来。老孙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早些年还给人看看头疼脑热,可这荒年,他自个儿都饿得走路打晃,还能有啥办法?

“对!老孙家!”王老蔫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劲头,“他家……他家屋后头……墙根底下……第三块石头……你搬开!底下……底下埋着点东西!快!快去!晚了……就真来不及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推了我一把:“快去!别管我!也别让人瞅见!听见没?快!”

他那浑浊的眼睛里,此刻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亮,死死地盯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来不及细想,也顾不上道谢,把怀里那碗高粱米往他手里一塞,转身就朝着村东头老孙家的方向,再次冲进了无边的黑暗里。冷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

王老蔫最后那几句话,像惊雷一样在我脑子里炸开。墙根下……第三块石头……埋着东西?是什么?是药吗?还是……他藏起来的最后一点粮食?他为什么要埋在那里?又为什么要告诉我?又是怎么知道的? 还有那豁出去的眼神……无数疑问和巨大的不安交织在一起,但此刻,救春草的念头压倒了一切!

我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黑暗的巷道里狂奔。夜风吹得破衣烂衫呼呼作响,脚下坑坑洼洼的土路不断绊着我,好几次差点摔倒,又连滚爬爬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肺里像着了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心脏狂跳着撞击着肋骨,提醒我还活着,春草还在等着我!

终于,老孙家那两间低矮破败的土屋轮廓出现在黑暗中。院墙塌了半边,院子里死寂无声,像废弃了很久

我绕到屋后。月光惨淡,勉强能看清墙根下堆着些乱石和枯草。我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哆哆嗦嗦地数着墙根下那些半埋在土里的大石头。一块……两块……三块!

就是它!

我跪下来,双手死死抠住那块半埋在冻土里的石头边缘。石头冰凉刺骨,棱角硌得手心生疼。我用尽全身力气往上掀!冻土很硬,石头纹丝不动。指甲在石头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指缝里渗出血丝

“啊——!”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吼,像濒死的野兽,将所有的恐惧和绝望都灌注到双臂上,再次奋力一掀!

石头终于松动,被我掀翻到一边,带起一片冰冷的尘土

坑不大,也不深。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到坑底静静地躺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不大的方形东西

是什么?!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抖着伸出手,把那包东西挖了出来。油布包裹得很严实,入手沉甸甸的,带着泥土的潮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弱的、被尘封了很久的草药气味?

我顾不上去看,也来不及解开。把这包沉甸甸、带着最后希望的东西紧紧揣进怀里,转身朝着家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像无数鬼魂在哭嚎。怀里的油布包贴着胸膛,那沉甸甸的感觉和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成了支撑我穿过这片绝望黑夜的唯一绳索。我只有一个念头:快!快回去!春草还在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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