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药

怀揣着那个沉甸甸、散发着泥土和微弱草药气息的油布包,我像一支离弦的箭,一头扎回自家那死寂冰冷的院子。黑暗像浓稠的墨汁包裹着破屋,只有我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和擂鼓般的心跳,撕扯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春草!哥回来了!”我撞开虚掩的屋门,声音嘶哑破碎

炕上那小小的身影蜷缩着,无声无息。灶膛里最后一点炭火的微光,映着她烧得通红的小脸,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浑身血液都凉了

“春草!”我扑到炕边,颤抖的手伸到她鼻下

一丝微弱、滚烫的气息拂过我的指尖

她还活着!

悬着的心猛地落回胸腔,带来一阵虚脱般的眩晕。我靠着冰冷的炕沿,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破褂子。不敢再耽搁,我冲到灶台边,用碗舀出最后一点浑浊的井水倒进锅里,手忙脚乱地扒拉出灶膛里尚未完全熄灭的炭火余烬,塞进几根潮湿的细柴。浓烟瞬间腾起,呛得我涕泪横流,咳得撕心裂肺。我咬着牙,趴在地上,对着灶口拼命地吹气,眼睛被烟熏得刺痛,泪水模糊一片

火苗,终于艰难地、虚弱地重新窜了起来,烧着冰冷的锅底。锅里那点可怜的水,开始冒出微弱的白汽

我这才借着灶膛跳动的火光,哆嗦着解开那个油布包。油布裹了好几层,里面是一个巴掌大的、深褐色的粗陶罐子,罐口用厚厚的蜡封得严严实实。那股若有若无的草药味,正是从这罐子里散发出来的

陶罐冰凉,沉甸甸的。我小心地撬开封蜡,一股更浓郁、带着泥土腥气和岁月沉淀感的苦涩药香扑鼻而来。罐子里是黑乎乎的、已经凝结成块的膏状物,看不清是什么药。王老蔫没告诉我怎么用,老孙头……我甚至不敢去想老孙头现在怎么样了

锅里的水开始发出细微的嘶嘶声,冒起了小泡。我顾不上许多,用指甲从罐子里抠出指甲盖大小的一块黑膏药,犹豫了一下,又抠出同样大小的一块。那药膏又硬又韧,带着一种奇异的粘稠感。我把这两小块药膏丢进锅里翻滚的沸水里

黑色的药膏在沸水中迅速溶解、化开,像墨汁滴入清水,很快将整锅水染成一种深褐近黑的颜色。一股极其浓烈、难以形容的苦涩气味,混杂着某种根茎植物的土腥气,猛烈地弥漫开来,瞬间盖过了屋里原本的霉味和饥饿的气息。这气味霸道、刺鼻,带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力量,仿佛凝聚着无数草木的精魂

药汤熬煮着,颜色越来越深,气味也越来越浓烈。我守着锅,看着那翻滚的黑褐色液体,心里七上八下。这到底是什么药?真的能救春草吗?老孙头……王老蔫……他们……

我不敢深想。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锅里的水蒸发了小半,药汤变得粘稠了一些。我估摸着差不多了,用破布垫着手,端起滚烫的锅,小心翼翼地将那深褐色的药汤倒进一个相对干净的粗瓷碗里。药汤黑乎乎的,像泥浆,散发着令人皱眉的气味

我端着碗,走到炕边。春草依旧昏迷着,小脸烧得通红,呼吸灼热而急促

“春草,醒醒,喝药了,喝了药就好了……”我轻声唤她,声音干涩发颤

她毫无反应

我咬咬牙,坐到炕沿,小心地把她滚烫的小身子半扶起来,靠在我怀里。她软绵绵的,像个没有骨头的布娃娃。我用勺子舀起一点点温热的药汤,吹了又吹,然后撬开她干裂的嘴唇,小心地喂进去

药汤刚碰到她的舌头,她紧闭的双眼猛地皱紧,小脑袋无意识地剧烈摆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呜咽声,滚烫的药汤顺着嘴角流下

“乖,春草,听话!喝了就好了!喝了就不烧了!”我急得满头大汗,声音带着哭腔,一只手固定住她乱动的小脑袋,另一只手固执地将勺子再次凑近她的嘴唇。药汤强行灌进去一点,她立刻猛烈地咳嗽起来,小脸憋得发紫,身体痛苦地蜷缩扭动,更多的药汤被咳了出来,弄脏了她的褂子和我的前襟

看着怀里她痛苦挣扎的样子,看着她嘴角溢出的黑褐色药汁,我的心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这药……真的能行吗?会不会……会不会反而害了她?巨大的恐惧和犹豫再次包裹住了我

就在这时,春草在剧烈的咳嗽和扭动中,无意识地发出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呻吟:“……娘……苦……”

这一声“苦”,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我所有的犹豫。娘最后攥着我的手喊“冷……饿……”的画面,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时候,我什么都做不了。现在,我手里有药!哪怕是毒药,我也要试一试!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像娘一样……

一股狠劲冲上头顶。我不再犹豫,再次舀起一勺药汤,吹凉,然后自己含进嘴里。一股难以形容的、极致的苦涩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像吞了一口浓缩的黄连汁混合着陈年树根和泥土的味道,苦得我舌根发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呕吐的**,俯下身,嘴对嘴,将口中温热的药汤,一点一点地喂进春草微张的小嘴里(正常的正常的)

这一次,她没有再剧烈反抗。或许是昏迷中本能地吞咽,或许是我口中的温度让她感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温热的、带着我气息的苦涩药汤,终于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流进了她的喉咙

我抬起头,大口喘着气,嘴里残留的苦味让我几乎窒息。顾不上自己,我立刻又含了一口药汤,再次俯下身,重复着这苦涩的喂药

一口,又一口……

灶膛里的火光渐渐微弱下去,最终彻底熄灭。屋子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我的喘息声,和春草微弱滚烫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黑暗放大了感官,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这个小小的生命上,感受着她每一次艰难的吞咽,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变化

不知过了多久,一碗浓稠苦涩的药汤,终于见了底

我疲惫地靠在冰冷的土炕壁上,怀里抱着春草滚烫的小身子,像抱着一块燃烧的炭。嘴里残留的苦味久久不散,胃里也隐隐作痛。黑暗像厚重的幕布,将我们与外面那个冰冷饥饿的世界隔绝开来。只有春草那灼热的呼吸,一下下喷在我的脖颈上,是这死寂黑暗中唯一的、滚烫的证明

我不敢睡,也睡不着。耳朵竖着,捕捉着她呼吸的每一个细微变化。眼睛在黑暗中睁大,试图看清她小脸上的表情

时间像凝固的胶水,缓慢地流淌

起初,她的呼吸依旧急促而灼热,小身子不时轻微地抽搐一下。我一遍遍用手心去探她的额头,那热度烫得吓人,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绝望的寒意,再次从脚底一丝丝爬上来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希望,以为那碗苦涩的药汤不过是徒劳的挣扎时,我怀里的春草,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不是痛苦的抽搐,而是一种……像是沉入深水后,努力想要浮上水面换气般的动作……

紧接着,她那滚烫的、一直急促喷在我脖颈上的呼吸,似乎……缓了一点点?

我屏住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到了极致。黑暗中,我侧耳倾听,用脸颊去感受她呼出的气息

是的!那气息,虽然依旧灼热,但那股要烧穿一切的急促和混乱,正在一点点地、极其缓慢地平复下来!像汹涌奔腾的洪水,在经历最初的狂暴后,开始一点点退去它的蛮力,虽然水位依旧很高,但势头……在减弱!

我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颤抖着,再次将手心覆上她的额头

还是烫!但……似乎……似乎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机的死热?指尖下,仿佛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对抗着那高温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韧性?!

我不敢确定!怕是自己太过渴望而产生的幻觉!

我抱着她,在黑暗中一动不敢动,像捧着世上最易碎的青花瓷。每一分,每一秒,都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怀里的变化

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平稳,越来越深长。虽然依旧带着高热病人特有的灼热,但那节奏,正一点点回归到一个沉睡孩子应有的频率。她蜷缩在我怀里的小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紧绷和痛苦地扭动

黑暗里,我听到她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呓语,不再是痛苦的“冷”或“娘”,而是一个模糊的、带着点依赖意味的鼻音,像小动物在睡梦中的哼唧

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我的视线。不是嚎啕大哭,是那种压抑了太久、紧绷到极限的弦骤然松弛后,无声的、汹涌的苦尽甘来,它们滚烫地滑过我的脸颊,滴落在春草枯黄的头发上,染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紧紧抱着她,把脸埋在她滚烫的小肩膀上,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嘴里那残留的、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此刻仿佛也带上了一点难以言喻的滋味

灶里的灰烬彻底冰冷。窗纸的破洞外,透进一丝极淡极淡的灰白色。天,快亮了……

这一夜,像在无边的苦海里熬煎了一个轮回。怀里的春草,呼吸虽然依旧滚烫,却已经平稳地进入了深沉的睡眠。高烧,似乎在那一碗浓黑苦涩的药汤和这漫长寒冷的黑夜煎熬下,终于被死死地摁住了凶猛的势头,开始缓缓退潮

我抱着她,疲惫不堪,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块,却依旧不敢合眼。黑暗正在褪去,屋子里物体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我低头看着春草沉睡中依旧通红的小脸,看着她微微起伏的小胸脯。那微弱的、属于生命的律动,像黑暗尽头透出的一线微光,虽然渺茫,却足以刺破这无边的绝望

屋外,死寂的村庄依旧沉睡在饥饿的阴影里。但在这冰冷的土炕上,一个捡来的小丫头,正用她滚烫的呼吸,对抗着死亡。而我,抱着她,像抱着苦海里唯一的一根浮木,熬过了这漫长的一夜

天,终于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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