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太子

“阿姐,怎么回事?我听说郑夫子罚你了?”

因为年纪小,江连晟并不在东苑三堂的任何一间讲堂里,而是被分配进西苑跟同龄人一起念书。

得知长姐受罚的消息,他第一时间赶过来,顾不上擦额头上的汗,张嘴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呃……”

江寒枝来不及回答,他便恶狠狠地瞪了宋疏桐一眼,当下就得出定是宋疏桐害了姐姐的结论。

“我早跟阿姐说过要离这种不学无术的人远点了。”

说这话时他刻意抬高音量,毫不避讳言语中伤的对象就在面前。

“怎么说哥哥呢,庭叔就是这样教导你的?要尊敬长辈懂不懂?”

“你算哪门子哥哥!”

江连晟仰着脖子,怒视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宋疏桐:“肯定是你连累的阿姐,不然阿姐怎么会无端受罚?”

宋疏桐头疼地扯了扯嘴角:“嘶,你这小屁孩……”

江连晟对宋疏桐的敌意不是没有道理的。

小时候玩耍时宋疏桐嫌他年纪小,总是不带他,还经常拐走江寒枝去做些上房揭瓦、打鸟摸鱼的纨绔行径。

不仅如此,阿娘曾笑谈起往事,说江连晟出生后,宋疏桐故意捉弄江寒枝,骗她有了弟弟父母便不会再疼她,年幼的江寒枝信以为真,被惹得哇哇大哭。

因此在幼小的江连晟眼里,宋疏桐相当于抢走阿姐的混世大魔王!甚至还妄图挑拨他和阿姐的关系!

所以他才再三告诫阿姐远离此等“心怀不轨”的人物——可惜阿姐和宋疏桐的关系一直很好,很多情况下他们甚至比彼此的家人还要了解对方。

这让江连晟十分嫉妒和沮丧。

“连晟,你先回去吧,跟阿娘说我今日会迟些回府。”

听到姐姐这么说,江连晟顿时急了:“阿姐,我等你……”

“你不是约了苏家的小公子一起骑马吗?爽约可不是君子应为。”

江寒枝摸了摸弟弟的头,柔声道:“郑夫子快出来了,他顶多再念叨一通就会放我们走了吧。”

她说得轻巧,但同样在尚渊书院就读的江连晟又怎会不知郑夫子的严苛?这位郑夫子白衣出身,平常最讨厌仗着家世显赫横行霸道的学生了,如今逮着机会肯定不会轻易放人的。

但碍于姐姐的压力,江连晟郁闷地答应道:“那我回去了。”

说完他转身离去,踏出书院的门槛后,却朝国公府的反方向奔去,心里计较着把救兵搬来。

“哎哟我的世子殿下,怎么在这站着呢?”

几乎是江连晟前脚刚走,下一刻一个胖乎乎的身影便抖着肚子上的肥肉,用帕子擦着额头上不断渗出的油腻汗水吭哧吭哧地跑了过来。

他走近看清躲在宋疏桐身后的江寒枝,脸上的横肉挤出更深的褶皱,内心简直苦不堪言。

真是夭寿了!

谁不知道瑛国公爱女如命,世子又是太后娘娘的心肝宝贝,让这两位金尊玉贵的主搁这儿晒太阳,要是传到那些大人物的耳朵里,他这顶乌纱帽还要不要了?

“薛山长。”

宋疏桐对此人的到来无动于衷,于是江寒枝本着礼貌待人的教养不冷不淡地打了声招呼。

薛山长搓着双手,满面堆笑:“郡主受苦了,不用站了不用站了,大热天的,快回去吧……”

话音未落,郑夫子大踏步冲出崇文堂,径直朝廊下而来,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怒气:“薛山长这是作甚?即便书院的一应事务由您管理,也无权干涉我对学生的处置吧?”

薛山长只觉头更痛了。

换做别的夫子还好办,偏偏是这个脾气比驴还倔的郑夫子。

头疼归头疼,事情还是要处理。

薛山长露出油乎乎的笑,将郑夫子拉到一旁,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帮纨绔的德性,指望他们悔改?——比登天还难!若是这两个小祖宗向家里告状,到时你我就等着卷铺盖走人吧!”

闻言,郑夫子气得山羊胡直抖,将袖子狠狠一甩:“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只要进了讲堂便是我的学生,本夫子有权处置犯了错的学生!”

“别别别小老弟、算我求你了,你轻点声……”

薛山长急忙捂住他的嘴:“你说你,怎么就如此不近人情?世子便罢了,那惯来是个混不吝的,曦乐郡主可是温相的亲外孙女啊,细皮嫩肉的,万一晒出个什么毛病来,你如何跟温相交代?若不是温相提携,你如何能有今天的地位?”

提起温相,郑夫子神情顿时变得苦涩。

温相是他的恩师,亦是斩断他晋升道路的人。

他出身微末,家境贫寒,在穷得食不果腹的时候,幸得温相赏识招他为门生,方能继续他的学业。

寒窗苦读数十载,一朝金榜题名登科进士,本打算在官场上一展宏图,却因温相轻飘飘一言“打入冷宫”,被分配到尚渊书院教书,多年过去,眼看升迁无望,怕是要一辈子当个教书的学官了。

在其位,谋其政。

即使教书育人非他本愿,但既然领了职衔,他就会尽好自己的责任,将报效朝廷的满腔热情都倾注在学生们身上,呕心沥血培养他们,只希望这些年轻人将来能替他为大朝做贡献。

——所以他才讨厌崇文堂这些不学无术的家伙们。

普通人费劲千辛万苦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这帮世家子弟轻轻松松就能获得却不珍惜,在尚渊书院混个资历,整日虚度光阴,待卒业后便潇洒地回各自家中继承爵位。

至于江寒枝……

郑夫子朝江寒枝的方向看去,然而少女被宋疏桐挡得结结实实,只露出来一小截白色的衣袍。

对于江寒枝,他的心情十分复杂。

虽然对恩师有怨在心,但他绝不会伺机报复恩师疼爱的外孙女,相反,他对这个崇文堂唯一的女学生关照有加,或许态度严厉了些,但都源于想教导好她的真心。

想到这里,他的语气更为严肃:“书院乃求学问道之地,身在此间心却不在,甚至互传纸条扰乱秩序,于情于理都应该责罚。若不以儆效尤,岂不是带坏了整体的风气?”

“郑夫子所言极是。”

清越的嗓音蓦然响起——是江连晟搬的救兵来了。

“太子哥哥!”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寒枝从宋疏桐背后探出脑袋,高兴地向来人挥了挥手,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欢欣。

这下得救了。

她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望向宋越明的眼神愈发热切,宛如看到了救星。

宋越明露出和煦的笑,暂且安抚住躁动不安的小姑娘。

宋疏桐扬起一边眉毛,诧异道:“皇兄怎么来了?”

和对待江寒枝的态度截然相反,宋越明朝堂弟投去冷冷一瞥,看样子已经把事情摸了个大概。

宋疏桐自讨没趣地闭上了嘴——江连晟那小屁孩,肯定在皇兄面前添油加醋告状了。

见太子亲临,薛山长停止无谓的争辩,连忙迎上前去点头哈腰,姿态低得不能再低了。

郑夫子看在眼里,心中生厌。

他不卑不亢地向宋越明行了一礼,丝毫没有因对方是当朝太子而退缩:“难得殿下大驾光临,是来替世子和郡主说情的吗?”

这只不知变通的犟驴!

宋疏桐和太子的关系自不待言,江寒枝可是太子从小宠到大的表妹,指不定还是未来的太子妃呢!

太子明显是来为弟弟妹妹撑腰的,这个郑夫子怎么就这么没有眼力见?

薛山长一边小心翼翼地觑着太子的反应,一边向郑夫子疯狂使眼色,示意他闭嘴。

但郑夫子视若无睹,将腰板挺得笔直笔直的,语气僵硬:“臣知道此二位是殿下疼爱的孩子,然而学生犯错受罚乃天经地义,即便殿下要治臣的罪,臣也依旧是这个态度……”

“夫子误会了。”

宋越明温声打断他的话:“孤并非要为他们开脱,更不会治夫子的罪,相反,孤还要感谢夫子教导不懂事的弟妹。”

郑夫子的脸色稍霁,对这位年轻储君的好感直线上升。

因太子身份特殊,并不在尚渊书院修习,而是由太子太傅亲自教导,所以郑夫子对宋越明的了解也仅停留于传闻层面。

今日看来……传言果真不虚。

宋越明乃中宫所出的嫡子,出生便被封为储君,可见永昌帝对江皇后和瑛国公府的重视。

传言太子聪明早慧,三岁识字,五岁能作诗,七岁出口成章,在圣上的三位皇子中是最出众的那个。

帝甚爱之,不仅将嫡子常带在身边教导敦促,更是在宋越明未及弱冠时便早早放权,让他帮忙处理一些奏章。

大朝建国数十载,到永昌帝也才第二代而已,然国力强盛,物阜民丰,尤其在宋越明十五岁参政之后,更是以突飞猛进的速度发展着,震慑得边境诸国不敢来犯。

而且……

郑夫子看向宋越明的眼神又带了几分尊敬。

温相过去常说他的性格过刚,容易得罪人,他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宋越明哪怕是被一介小小学官驳了脸面也没有动怒,通情达理且平易近人。

——如此德才兼备的储君,将来定会成为远超先帝和永昌帝的一代明君。

郑夫子在心里默默赞赏道。

“尚渊能有夫子这般尽职尽责的老师,实乃学生们的福分。”

宋越明接着说。

“但惩罚惩罚,重在惩而不在罚,况且书院的本质是教书育人,过度责罚只会让学生逆反,点到为止的惩戒才能起到教育的作用——郑夫子说,是这个道理吗?”

“这……”

也不知是这番话实在具有说服力,还是被宋越明循循善诱的语气打动,郑夫子动摇了。

“确实,诚如殿下所言。”

他的本意并不是要折磨宋疏桐和江寒枝,让他们饱受烈日的炙烤,而是希望他们能以此为戒,日后收心好好念书。

思及此处,郑夫子顿时感到一阵惭愧:“臣一时气急,没想到竟失了分寸……”

“夫子只是履行职责罢了。”

宋越明微笑道:“经此一遭他们定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烦请郑夫子看在孤的面子上,且饶他们这一回吧。”

郑夫子知道太子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虚咳了两声,对宋疏桐和江寒枝说:“世子和郡主可知错了?”

“知错了知错了。”

江寒枝点头如捣蒜,极力表现出诚恳的一面。

宋疏桐还有些不服气,但在兄长的眼神警告下,不情不愿地跟着点了下头。

“那今日暂且到这,二位回去吧,千万记住往后莫要再犯同样的错误。”

郑夫子突然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观小考的成绩你们都是聪明的孩子,若是态度稍微端正些、把心思多花些在功课上,也不至于三天两头受罚……”

“夫子教诲,学生谨记在心。”

江寒枝吐了吐舌头,怕郑夫子唠叨起来没完没了,一手一个拉过宋疏桐和宋越明,脚底抹油打算开溜。

“夫子辛苦了!夫子再见!”

郑夫子目送他们远去的背影,频频摇头叹气,暗笑自己的天真。

一个养尊处优的世子殿下,一个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娇小姐,他难道还指望他们发愤图强、拼搏出个功名来吗?不给他的课堂捣乱他就要烧高香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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