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石头

辰时,东方既白,朝霞如织锦,天际渐染金辉。

三驾华盖高张的马车已静候于刺史府前,宋知微端坐于香车之中,身旁的灵溪低眉垂目,二人目光皆关注于宋知微手中之物——金丝羊脂白玉手镯。

此镯乃阿娘遗物,历经波折终于在黄青莲床塌下的暗格寻得,暗格所藏均是黄氏的财物——地契、铺子、珍贵饰品等,想必是黄氏最终身家了。

灵溪见这镯子金丝缠绕,玉光流转,不禁赞叹:“姑娘,这镯子是真美啊!”

宋知微轻声吩咐:“这是阿娘的遗物,得好生保管。”

灵溪从宋知微刚进叶府就侍奉左右,宋知微说她事不多,一个侍女即可。这个主子对她是极好的,没有官小姐的架子,相处多了甚至把她当成姐妹相待,令她时常感念主恩。灵溪小心翼翼地将镯子收入锦囊之中。

忽闻马车外蹄声得得,紧接着是兵甲摇晃之声。

“殿下。”隔着马车宋知微也猜得到是车夫与一众侍卫在行礼。

李怀策马归来,面如冠玉,目若朗星,眉宇间英气逼人,明显更了套行装,白玉冠高束马尾,一身圆领黑袍,领、袖、下摆用金丝暗绣云纹隐于衣间,随着身姿驾马轻移,光影流转间,暗云纹若隐若现。望向车辇,向侍卫长问道:“京兆尹之女是否已登车架?”

“回殿下,已登车架。”侍卫长垂首答道。

李怀问:“是何车架?”

侍卫长手指最后一辆,第一辆是景王殿下,原准备第二辆由京兆尹之女乘坐,官员贵女一般都是乘坐车队中最安全的那辆,毕竟一般的闺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

可宋知微哪是一般的贵女?

站在刺史府门口指着第二辆马车令道:“蒙忠仁乘坐这辆,我坐后方马车”,侧身对阿忠柔声道:“阿忠,别怕,姐姐在后方保护你。”

一旁的一众侍卫敢想不敢言,一弱女子能护什么?

李怀策马至第三辆车架之侧,方才屏风之后莫名其妙的心潮涌动,令他再次面对她时生出几分尴尬来。缓缓心神,隔着轻纱帘幕道:“启程了。”

宋知微轻启朱唇应道:“是,殿下。”

未几,马车缓缓启动,车轮辘辘,向着晨光中的道路驶去。

车内,灵溪想到大人和景王来此的目的是平乱,只听打了一场仗也就没了后续了,忍不住向姑娘问:“姑娘,你说那叛乱是就平定了吗?”

自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宋知微就昏昏欲睡,听灵溪发问,迷迷瞪瞪道:“是啊…”

“可这不只打了一场仗吗?就结束了吗?”灵溪怕外面的人听到,小声的问。

宋知微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把窗帘撩开,看着金城郡繁华的街道,放下帘子道:“这次叛乱归根结底还是当地政府治理不当,这些人不过是被压的喘不过气了才挣扎反抗,要的也只是一个公道。都是有妻儿有父母的,不到生死存亡之际,谁想去抛头颅洒热血?派皇子代表皇家、京兆尹代表朝廷前来平乱看得出皇家与朝廷的态度,所以加上强力的武力震慑之下,那些人才愿意静下心来好好谈。这没有第二场仗,自然就是谈好了呗。”

灵溪听宋知微分析的头头是道连连点头:“嗯…嗯!是啊,都不愿意打仗的。”

宋知微阖眸说:“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正是这个道理,每一个士兵都有他的家人在等他们回家,所以国之安定是民之幸福。”

灵溪还有不解:“那既然结束了为何不启程去长安?大人单独去河州,我们又转道去鄯州…路途遥远的…适才听侍卫说这一去就得八日才能到呢。”

宋知微启眸,眸光深沉,似是窥见了玄中之外:“他们有他们的打算,我们只管听从安排便是。只要父亲、阿忠都顺利平安的回家就行。”

灵溪“是”道。

姑娘对诗词意兴阑珊,以往朔州达官贵人举办诗会邀请女眷,姑娘都是以各种理由推托,但她对兵书、历史情有独钟。这会儿宋知微于政事言之凿凿,见地非凡,她也见怪不怪了。

马车辘辘行于古道之上,车轭吱呀,车轮滚滚,摇摇晃晃间,两人渐渐沉入梦乡。

******

炎炎夏日,午时当空,热气蒸腾。三辆马车缓缓驶至驿站,车辚辚,马嘶嘶,尘埃落定。

此次出行没有微服,而是堂而皇之以景王殿下之名,故此海青下马先至驿站旁的饭店包下了整个店,很快便清了场请景王入内。

西北之地风沙满天,半日奔波,风尘仆仆。李怀面染灰垢,衣沾泥泞,他掬起一捧水泼向脸上又细细搓,松蓝递来一块干净的巾子。

李怀是个极其喜爱洁净之人,净衣不沾尘、每日两次澡身,望着铜镜里神色黯淡的模样一股烦躁之情涌上,这地方把皮都要吹裂!

“把车架备好。”李怀命道。

松蓝答了声“是”就退下了。

片刻,李怀收拾好再进大堂,就见宋知微、灵溪、阿忠坐在一幽静角落笑语盈盈,这个宋姑娘可真是半分架子也无,不仅和仆人相处如姐妹,就连那个孩子也言笑晏晏。

毫无规矩。

李怀在邻桌入座,点好菜,不多时,饭菜便上齐了,他尝了口掌柜自诩的招牌——“浆水面”,汤汁酸辣清香,在这个炎热的时节喝一口只觉着清凉爽快,浑身疲乏一下便解了。

他想念起了长安,想念起了清宁宫的槐叶冷淘——用槐叶汁水和面煮成的面条,在冰冷的井水里自然冷却,吃在嘴里清凉甘甜。

这般酷暑难耐,未得槐叶冷淘之凉,却有幸品尝西北边陲之地的特有美食,也是清新爽口。李怀放下勺子道:“把掌柜叫过来。”

须臾掌柜便立在一旁行礼,垂手恭顺道:“参见殿下,小民乃西风客栈掌柜,若有何吩咐,小民定当竭力以赴,恭候差遣。”

李怀指了指面前这碗浆水面道:“本殿下想知晓这碗面的烹饪之法,请掌柜的写作食谱呈上来。”

掌柜的答了一声“是”就退下了。海青问道:“殿下,这碗面有何特别之处吗?”

海青是个好奇心旺盛的人,从小便是有话直说。李怀又喝了一口面汤,微微笑道:“不过是想给母后带回去尝尝西北的吃食。”

松蓝刚把马匹、车辆安顿好,进大堂便听到海青与殿下的对话,随即对海青说:“殿下孝心昭著,每每在外尝以珍馐,必定会念及皇后娘娘,携带回清宁宫。你还不知晓啊?”

海青挠挠头,嘿嘿笑了起来:“属下愚钝了。”

李怀看着俩人也是晨起匆匆、尘途漫漫,“你们也各盛一碗。”

“是。”两人答道。一碗面汤下肚,“嗯…难怪殿下要给皇后娘娘带回去尝尝呢,很有地方特色。”海青赞道。

邻桌的宋知微看在眼里,心里也对李怀有所改观。孝顺父母之人总令她心生亲近。

她身世未明,先后得两母亲,失之得之,皆非她所愿,所以对亲情她是倍加珍视的。若遇不孝之人,她心中鄙夷;若遇孝顺之辈,她眼中满是赞赏。

今对李怀,正是如此。

她收回余光,将酿皮搅拌搅拌推到阿忠面前:“吃吧。”

阿忠一边吃一边问道:“宋姐姐,我的爹娘可知晓我们将前往鄯州?”他怕他爹娘白跑一趟,找错了地方。

“景王殿下已命人将消息传达至过路驿站,你爹娘路过驿站便会知晓,放心。”这个事其实是她与景王提起的,那日景王走后她便追了上去。

她拱手看着自己的脚尖,“殿下,阿忠遭逢不测,身受重创,遍体鳞伤。如今已脱险,心之所向不过与家人团聚。他的家人接到我的去信正启程而来。现我等要往鄯州,望殿下能传令朔州至金城郡的各驿站,令蒙氏夫妇改途鄯州,以成全其团圆之愿。”

李怀背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只过了半晌才懒洋洋道:“本殿下何故要成全?”

宋知微一愣,她万万没想到他会如此问,连怜悯之心也无吗?

越发的讨厌了。

但为了阿忠,她还是忍了这口气,“殿下,这些百姓皆受皇恩,皆仰慕您的仁德,上天有好生之德…”

她还没说完,就被李怀没耐心地举扇打断:“行了,退下吧,我知道了。”

其实李怀听她说第一遍的时候心里便认同了,只是难得碰见她来有事相求,恶趣味的想为难一下她。看她正儿八经的来跟他解释又顿觉索然无味。似乎他想要的不是这种平等之言,而是带有情绪之热闹、繁华之辞。

或许世人皆有一时之好,偏爱那些热闹非凡、充满人情味之人或物吧。

他走后只剩宋知微在原地对着他的背影跳脚、咬牙切齿:讨厌!甚是烦人!就是没有心的木头!不,就是个石头!

“宋姐姐。”阿忠的一声呼唤令她回了神。

灵溪指着她悬空的筷子,“姑娘在想什么出神呢?夹得面都掉了。”

宋知微低头看了一下,“想起一个石头。”再搅拌搅拌牛肉面呼啦呼啦的吃了起来,她的进食之态一向不太好看,虽不若其他贵□□雅,却自有一番风味。叶府的四位很爱看她进食,说她吃饭就是吃饭,专注、无他念,令旁观之人都觉饭香四溢,食欲而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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