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答应了应官,但我仍然需要出席完最后一场合作。离场时品牌方设计了送糖的环节,观众席里震耳欲聋地喊着不一的名字,前排几乎要越过保安线冲到台上来。
我捧着糖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却忽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钟夷商!”
我惊诧地往人群里看去,竟然有个拿着单反的女生对着我疯狂摇手,“这里这里!”
我脚步紊乱,踟蹰着走到她面前,她迫不及待地狠狠抓了一把,激动地握着我的手:“你唱得好好啊,加油加油!”
她的手暖得烫人,我低了低头,应了一声,把糖都塞到她手里,“谢谢……谢谢。”
“哈哈,你真可爱。”她吐出一句让我五雷轰顶的话。
我脚趾扣地,她吐了吐舌头笑了笑,人已经渐渐散了,我只好跟着大家走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还在朝我挥手:“喂,我们期待你的新歌哦!”
我永远记得她的笑颜和温暖的手。应官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把手伸到我脖子后面,理了理乱了的衣领。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碰到他微凉的指尖,又连忙往前撤了点。他轻松地把手抽离了,按了按旁边的钢琴。
从我刚刚过来,他就一直在试这架新钢琴,几乎没怎么看我,一直都是我在说话。我攥了攥口袋里的糖,直到它沾满了黏湿的汗水,才敢从里面拿出来,在衣服擦了擦,“老师……这个给你。”
他侧眼看了下,顿了下,修长光洁的手指拿走了它。他似乎想剥开,但有些光滑的糖纸从他的指间滑溜溜地逃走。我看见他的指尖好像有点莹润光泽,似乎是糖纸上的汗,头皮紧了紧,忙夺了过来,“我来!”
许是我手抖得太厉害,我拆好递给应官时,那糖正好从剥开的糖纸翻身滚到了地上。我愣住,眼睁睁地看着它滚到两步外的地方停住。
应官走过我面前,轻轻捡了起来。
“我去丢掉!”我忙冲过去要拿走。
“没事。”他摇摇头,走到里间,传出一阵水声,出来时左脸侧已经微微鼓了起来。
我怔怔地看着他走到我面前,说了两句话,他说话的时候脸侧鼓起来的地方一动一动的,我无法从那里移开目光。
他当然很快看出了我的走神,轻轻敲了敲琴板。这声音激起了从前那次的回忆,我一个激灵,心瞬间提了起来,茫然地看向他。
“不要走神。”应官无奈地说,“过来试试。”
我忙走了过去,站到他旁边的时候才又茫然地发现,试什么?
“先随意弹一段吧,看看合不合适。”他说。
我浑身一颤,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钢琴。锃亮的琴板上映出我惊愕的脸孔,和身旁应官低垂的眉眼。我清晰地看见左下角毫不起眼的地方刻着“钟夷商”三个字。
应官说:“不要只是翻唱,你可以写出好歌的,要有自己的钢琴,明白吗?”
我哽咽着没说话。他低声:“嗯?”
这明明是我想送给他的东西,到头来,反倒是他全部为我准备好了。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我哑声说。
他疑惑地看着我,但仍然安静地等我说下去。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对你更好……”
都是他给我,而我,能给他什么呢?他温和的眼神凝住,脸上难得现出几分无措,过了一会儿,他说:“怎么会这么想……我不用你……”
“嘶拉——”我把手里的糖纸攥得发响。他看了看我泛白的手指,静默了片刻,走过来把手搭在我的发顶。
我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应官并不打算说话了的时候,他突然伸长了手到我眼下,“那帮我把袖子挽起来吧。”
他穿着剪裁得当的西服,确实很难挽起来,但是也根本没有任何需要这么做。我不知所以地望向他,以为他说错了,然而却发现他侧着脸并不看我,紧抿着唇看着门外。
逆光中,我看见他的睫毛轻轻在颤动,那想询问意图的话就此止在了喉间。在这尘光里,我突然发现应官也有笨拙的一面。不,他不是笨拙,他一直,一直都是这样,温柔,又不愿让人难堪。
“嗯。”我哑声应着,屏住呼吸帮他把袖子挽得整整齐齐服服帖帖,一丝不苟。
我那个时候开始潜心学更多东西,FED的课程和老师也在那个时候都换了一遍,然后我才知道,其实原先我们学的还是小儿科,FED和XBZ相比,亦或和任何其他公司比,能给我们的都多太多。
许蓥莹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回来给我们上课的,随之而来的,是比许蓥莹资历更深的几位前辈。其实那时我们相当震惊,毕竟有好几位我们都不礼貌地以为他们早已逝世,乃至那段时间上课每看到一位老师就忍不住窃窃私语道原来这老师居然还活着。
那时的课程综合性强了许多,早已不再单独设科,不知道这几位大神哪来的时间,竟然每位都单独挂了名在我们头上,每人除日常课程外还专门指导一位学生。带我的是蒋心波,他年近六十,精神矍铄,唯独有点耳背,跟他说话经常要吼着讲。
或许是在学院里见过的老师已经太多,虽然知道几十年来众多经典金曲都是他一人作曲作词演唱的,但是我却也没有了从前的紧张,直到半个月后,我才知道,他竟然也是应官的老师。
我那时正拿了编的小节给他看,他哼了两秒,甩在旁边,鼻腔呼哧着,“我教过的学生里面,应官是最好的,你,就是最差的!我看应官那小子没好好管教你吧!”
我忽然听见有人夸应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又一愣,还没来得及追问,蒋心波特别用力地在那几页纸上笃笃戳了两下,皱纹聚成一团,相当嫌弃,“不要去看别人怎么写,学那么多有什么用,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明白吗?以后这种东西不要拿给我看。”
这已经是很留情面了,我刚编完时的沾沾自喜很快被打回了冷冰冰的现实,很想用力地回他,但最后也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只好紧着手几不可闻地说了句好。
他吼道:“什么,大声点!”
我肝胆肺都颤了颤,用尽毕生力气喊:“知道了,谢谢老师!”
“那么大声做什么,我是耳背又不是耳聋。”他又吼,“以后说话都大声点,缩头缩脑地站在台上像什么样子。”
……我彻底没了脾气,只得把那几页纸拿了回来,然后攥在手里却始终想起他刚刚的话,应官从前,也是他的学生吗?
蒋心波看了我两眼,忽然哼了一声,“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心高气傲,眼比手高。骂你你也不用不服气,应官以前被我骂都不敢说什么,你和他比,差得远了。”
他突然转身去翻他背来的那个掉了好几块皮的黑色皮包,打里面翻出一沓厚厚的线装纸稿,“拿回去好好学学吧,小子。要是弄碎了半点,我就去找应官告你的状,听见没有?”
我连空气里的水分都怕弄湿了它,找了个袋子好好装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翻出来看。我翻了好几页,其实是许多曲子的合集,前面的大部分都没看过,但越到中间,竟然有好几人的作品我都认识,有几位还是现在就在给我们上课的老师。然而这纸张年份显然很早,偶尔有几页还是手写的。现在再见到手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了。
这么早期的作品,这么多人的合集,蒋心波又是哪里……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然从床上蹦了起来,目不转瞬地看着手上的合集,迫不及待地飞快往后翻飞着。
“应……”我忍不住低声喊出口,但很快止住了,眼前的曲子我当然很熟悉,事实上不比从前,我早就能背默应官的所有作品了。
那是在大约翻过了三分之二后的地方,后面很多都是应官的作品,全部都是手写记谱。有一些我从没听过,或许是应官根本没发表,然而光是看着这些笔迹都让人心静,怎么可能让人认不出是他的作品呢。
那种感觉并不能为任何人模仿,只有应官才能写得出,就像他本身一样,无可替代。我这才明白蒋心波给我看的目的,我还在邯郸学步,但是当年的应官只是一直走向该走的地方。
现在好像应该好好起来修改下作品才对,但是我看着应官的手稿,又实在不想动,止不住幻想,不知道当年的应官是什么样子,他当然从小就很聪慧,没人不喜欢,肯定是“别人家的孩子”,长大了是天之骄子,即使他不自知,所有人的目光也会被他吸引的吧……
我伏在被子上闷声笑了好几下,然后才懵了一会儿,起身走到洗手间泼了两把冷水。
应官应官,我那时才开始渐渐发现,我是多么急切着渴望着想要了解应官的一切。
他于我几乎是全部,而我对他却了解得太少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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