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笔记本被一只皮肤白皙、如同钢琴家一般的手翻开,自动定格在夹着一张照片的那一页。那只手拿起照片,似乎端详了片刻,又很快放回去,随意地翻到更为靠后的某一页,因为里面还夹着薄薄的一页信纸,被整齐地叠了两折。
那只手不急不徐地展开了信纸。
[晶子,
最近总是下雨,希望潮湿的天气不会影响你的心情。我和管家先生学习了制作焙茶的技能,随信奉上请君品尝,倘若能给你带来一点愉悦,那真是求之不得。
制作焙茶能平复我的情绪。上次治疗后你曾说,有任何的变化都不要隐瞒你,正好我想请教你,便将我最近的情况详细记述如下。
在接受了你的两次催眠后,我对过去的记忆似乎变得清晰一点了。有时一个愣神,我会突然想起学校里读书时的情形,就像那种录像里的某个片段。
我想起了顺子,也想起了其他同学,虽然那都是不连贯的碎片,我也不怎么记得他们的名字了。但那些人的面孔,清晰得好像昨天刚见过一样,那些我和他们说过的话,也都如同刚刚说出口一般。
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也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仿佛是我看到另一个我,在我的过去同别人交谈。原来的我,曾经是这个样子的吗?
还有,我做梦的次数也变多了。当然也有可能,不是次数增加了,只是我总是梦到相似的情形。或许这种缘故,让我醒来后也能留下印象,所以才觉得,是做梦次数增加了。
我这么说你一定能明白吧?我能记得的是重复的印象,但我记不住梦里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样,我白天工作的时候都忍不住走神,为此管家先生还训斥了我一次。当然他没有责骂我,语气也十分温和。但温和的管家先生严肃认真起来,也是会令人心生敬畏的。可是我也不能向他辩解,我只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到晚上,去梦里再见一见里面的一切。
对不起我又在东拉西扯了,我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描述我回忆梦境的心情,我是多么的激动又害怕啊。
在我的梦里,反复出现过一所大房子,比我现在主顾家的房子还要漂亮、宽敞。应该说那不像日本的房子,而是真正的洋房。有花园,有装饰的雕塑,墙壁看起来经历过悠久的岁月。而我就在这样大房子里,走进一间又一间不同的房间。
有时候我是在房子里面,看着外面有人走进来。有时候我的视角似乎在房子外面的花园里,看着有人从房子里走出来,朝我走来。
那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我看不清他们的脸,记不起他们说的话,但我记得他们优雅亲切,对我说话的时候是那么温柔。在我的视角里,他们很高,会朝我伸出手臂,拥抱我。但我想不起来梦里的怀抱是什么感觉,我想在他们眼里我应该是个孩子。
我记得最清晰的,是梦里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的感情。晶子,你说他们会是谁呢?是我的亲生父母吗?
那所房子里面不止是他们。不同的梦里,还有不同的人出现,其中有一个孩子,我记得……]
读到这里,白兰地失去了兴致。一个普通患者和心理医生的交流,在见多了各类罪犯心理路程的博尔内教授眼里,因为太过寻常自然毫无吸引力。他挪开信纸,扫了一眼夹着书信的这页日记,能想象得出这本笔记原来的所有者拿着信纸对照着日记阅读的画面。
笔记的所有者应该就是名字叫作水无怜奈的电视台记者,险些加入组织的那位。想一想一位女士的私人物品落在爱尔兰威士忌那种陌生男人手上,原本该谴责后者失礼的举动,既然前者如今身上还挂着CIA的嫌疑,那么所谓礼仪上的不妥当就不需要在意了。
白兰地漫不经心地想着,百无聊赖地浏览起了对应的这篇日记:
[平成XX年X月X日]
[今天早晨我又做梦了。梦里的情景太过美好,所以是不真实的吧。一想到这一点,醒来的时候特别难过。]
[这一次的美梦,我在长得很高的花丛中奔跑。那似乎是向日葵,金灿灿的,好像每一根茎上都顶着一轮太阳,好看极了。我在玩捉迷藏,努力把自己缩起来,缩成太阳的形状,躲在花丛里。]
[有人在喊我,我听不清他喊什么,但我知道他是在叫我。我跑了出去,喊我的人就站在那里。大概因为背对着阳光的关系,我看不清他长什么样,但我似乎又能想象他长什么样。然后又有个人影从他身后走出来,走到我面前,伸手拉住我的手。我依然看不清对方的脸,只看得见嘴巴在动,可是醒来后我就不记得那个口型说的是什么。]
[类似的梦我做了不止一次,我忍不住想,他们是我的亲人吗?这个念头冒出来的时候,我感到十分对不起故去的养父养母。是他们带我离开了孤儿院,供养我长大,我却想着过去早就遗忘的记忆,想着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血缘亲人,这样的贪心真让人无地自容啊!]
[但是,那个念头“一定是这样”的想法,却怎么都停不下来。虽然我想不起梦里的那些人长什么样,可醒来后却记得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白兰地无趣地随手又往前翻了几页。
[平成XX年X月X日]
[我愿意接受催眠治疗,晶子反倒犹豫了。晶子说,即便是她,有时候也无法确定,作为一种治疗手段,对接受催眠的人来说是好是坏。]
[在这一次的来信里,晶子提到了她的另一个笔友“由加莉”的憾事,看完信真是令人难过。]
[由加莉是晶子最早认识的笔友,比晶子年长好几岁,有一个别人羡慕的美满家庭。她的丈夫职业体面、脾气温和又顾家,下班后都很少和同事出去喝酒,会早早回家帮她带孩子。她有两个儿子,长子高明沉稳聪慧,次子小景贴心可爱,邻里都称赞他们乖巧懂事。可是由加莉却想要离婚。]
那有什么稀奇的,白兰地不走心地想。他接触过各个阶层,有钱的富豪、有权的官僚、美满的中产,见多了貌合神离的婚姻,很多时候越是看起来完美,越是内里皆不可言说。
[离婚的理由若是说出去,大概会让人觉得她不正常。她想离婚,只是因为她找不到当初结婚的那种心情了。她无法说出对这段婚姻,对她的丈夫有什么不满的,可是她也无法说出有什么满意的。她反倒羡慕别的夫妇,即便在吵架的时候,至少清楚知道是为了什么在生气。]
[晶子描述得有点奇怪,我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懂。出于好心,在由加莉的请求下,晶子给她做了一次催眠,帮助她回想多年之前恋爱期的甜蜜与新婚时的喜悦,找回最初的恩爱,没想到却让她坚定了离婚的想法。]
[原来由加莉毕业于早稻田大学,由于成绩优秀,曾经拿到学校推荐去英国名校就读预硕士课程的机会。可是她因为结婚放弃了。尽管她当时的很多女同学和她一样毕业就结婚,但她后悔了自己的选择。而催眠让她想起了这种被刻意遗忘的后悔。]
[晶子说,看到自己的朋友这么痛苦,她第一次怀疑自己所学。更没想到的是,没多久由加莉在家遭遇不测,早早过世了。晶子因为由加莉结束生命的那一刻还带着后悔与遗憾,认为这是她的责任,因此始终耿耿于怀。]
[要我说,这怎么能是晶子的缘故呢?人生无常,今天亲密相伴的人,明天或许就再也不见,谁又能预料福祸的发生呢?我更决心请晶子为我做催眠治疗。除了治疗我本身的那些问题,我希望能找回小时候的记忆。按照晶子的说法,我的遗忘大概属于童年创伤的一种自我保护,这听起来和由加莉遗忘的后悔,是多么相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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