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启椿欢

时间是一条无法逆流的河,这我们都听过。但更深的忧郁在于,我们甚至无法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前行。或许我们只是原地踏步的旅人,眼睁睁看着相同的风景,以季节、以年华的名义,从眼前缓缓掠过,一遍,又一遍。

而我们所谓的流逝,不过是在这片永恒的荒原上,徒劳地从一个失望,走向另一个失望,像琥珀中的昆虫,完整,清晰,且永不腐朽。

我的故乡,青柯村,盘踞在山影深处,像一个被时间遗忘的旧梦。此地风俗迥异,既驱鬼拜神,也祭鬼倒神,空气中总漂浮着香火与冥纸混合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

村旁的湖泊水色幽碧,在夕阳下泛着橘鳞般的光,美得平和。

我记得我很爱游泳。记忆里确实有夏日冰凉的湖水包裹身体的畅快,但更深的,是一种被无形之物拖拽,水草缠绕脚踝的窒息感。

外公从不准我细问那次差点出事的细节,仿佛那是一个不能被提及的咒语。

村中矗立着一棵亘古的椿树,巨大得足以蔽日遮天,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阴翳。

树干上缠绕着村民献祭的、褪色或尚显鲜红的布条,枝叶间悬垂着沉甸甸的五谷袋,树底的石案,常年供奉着新蒸的米糕与浑浊的自酿米酒,那甜腻与微醺的味道,混杂着一丝泥土的腥气。

传说,它的根脉连接着村里每一户的灶台与坟茔,既庇佑,也监视,更吞噬着一切。

我的外公在此活了一辈子,皱纹里都刻着与鬼神打交道的痕迹。

青柯村不仅养鬼,更培养驱木客——一种驾驭木中诡灵,平衡阴阳两界秩序的行当。

依照“女属阴,易招椿缠”的祖训,他早早将妈妈送出了村子,生怕女子的阴柔体质,会像蜜糖吸引蚁群般,引动椿神树内沉睡的,不辨善恶的古老气息。

妈妈接我回村探望时,我身上便开始涌现怪事,如同平静水面下悄然蔓延的裂纹,无声无息,却愈扩愈深。

白天,我常在湖面的倒影里,瞥见一个身着古式红衣的模糊身影。它面目不清,一只手掌却会穿透虚实,带着非人的冰凉,轻抚我的头顶,惊骇之下,我屡次跌入水中,那刺骨的寒意,至今仍偶尔在梦中将我惊醒。

我不记得是谁将我捞起,也从未敢声张,只怕那位不苟言笑的外公,会用那双看透幽冥的眼睛斥我招惹是非。

夜晚则被无尽的清醒梦占据。

在夜半万物沉寂之时,一股无形的力量会挤上我的床榻,我意识清明,可身体动弹不得,似被缚于梦魇。

它挤我,我便奋力回挤,直至将它推落床下,听着那声沉闷的“咚”,我在黑暗中窃笑。但它总会不知疲倦地再次爬上来,执着得令人心慌。

后来,我学乖了,面朝墙壁蜷缩,它便从身后将我完全裹入怀中。

它的躯体冰凉刺骨,可掌心相握时,那般严丝合缝的契合,让人挪不开。即便寒意顺着肌肤蔓延,可身体贴着身体的瞬间,孤独便碎成了片,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

它的唇瓣纹丝不动,我的大脑里却炸开一道沙哑又执拗的声响,字字凿进神经:“找到我,救救我。”

那声音缠缠绕绕不肯停歇,一直、一直盘旋不散,大脑又胀又痛。

直到我离开村子,竟莫名地感到一丝……无所适从的空落。

——

我的离去,也充满诡异。我并非正常离开,而是被一场离奇的失踪牵引,像一滴露水被这片土地无声吞没。

那天,母亲与外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母亲哭着将外公偷偷塞进我书包的椿树嫩叶扔在地上,那嫩叶翠得诡异,意识昏沉间,我居然能透过薄薄的叶片,看见一双藏在背后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窥伺着!

“我只是想回来看看你!我什么都不要!木枋长这么大,连自己亲外公的面都没见过……我们就这几个亲人,当初你赶我走,我都不曾怨恨!”

外公颤抖着抱住母亲,如同母亲曾拥抱年幼的我,声音沙哑而苍老。

“是爸对不起你……你永远是我的女儿,木枋永远是我的外孙。无论如何,我会找到他。到时,你立刻带他走,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头。”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我那时看不懂的、深重的疲惫与决绝。

外公是村里的棺材匠。青柯村的每一个人,最终都要躺进由特定椿木打造的棺椁里,回归所谓椿神的怀抱。

逝者以此寻求安息,生者借此获得虚幻的慰藉。

可这究竟是神迹,还是更庞大的鬼蜮伎俩?我分不清,这片天空下的许多事,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里。

——

村里设有驱木客学堂,传授与另一个世界打交道的法则。在那里,我遇见了许柯年。

许柯年说他和我不一样,我原以为是指身份,他却平静地告诉我,他已有了一位媳妇。

我一时无语,虽说确与身份有关,但这年纪……我连女孩的手都未牵过,心底莫名漫上一丝涩然。

我不羡慕,我一点儿也不羡慕,羡慕是什么滋味?我从未知晓,亦不愿知晓。

许柯年生得极为好看,好看到让我初次见面时,几乎忘记了呼吸。

鼻梁挺拔,唇色是天然的浅粉,缺乏血色的苍白反而增添了几分易碎的精致,阳光落在许柯年发梢,连那些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柔软得让人想伸手揉一揉。

但我没有,我只是用额头轻轻撞了他的,试图用这点痛楚,确认彼此真实的存在。

他愣住,说我的行为总是让他琢磨不透,像山间无法预测方向的风。

据说儿时过于标致的人,长大易残。我自然不是咒他,我甚至……很喜欢他,喜欢到看着他就觉得心里某处又软又疼。

在乡下的日子,我成了许柯年的小尾巴,贪婪地汲取着与他相伴的每一刻。

我将能看见另一个存在的秘密独独告诉了他,只因他不会流泪,是我眼中最坚韧又最温柔的人。

许柯年很厉害,他尝试用所学道法连接两界,探寻那个所谓的椿神境。

椿神境是与青柯村现实世界重叠的隐秘里世界,以椿神树的根系与枝干为脉络,承载着木灵与待安魂灵的共生空间。它并非独立存在,而是靠青柯村人的椿神信仰与棺葬、驱木仪式维系能量,如同椿神树在现实之土外扎下的灵之根。

现实中椿木的异动,如棺花渗红、房梁缠魂,本质是里世界的失衡外溢,而驱木客的核心使命,便是踏入此境修正失衡,守护两界秩序。

香烛点燃时,许柯年的侧脸在烟雾中显得格外遥远。

我问他:“如果你的信仰与你的性命相悖,你会如何选?”

我藏了私心,想窥探这个完美的许柯年,是否会为某物背弃他扎根于此的信仰。

他沉默片刻,答:“我不确定。但李木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可以来找我。”

他的话像一道微光,照进我越来越不安的心里。

我猛地起身,一股莫名的焦躁驱使着我狂奔回家取书包。

外公正与一陌生男子在檐下低语,面色凝重,我来不及细想,背上书包又冲出去寻许柯年。

一股无端的恐惧攫住了我,冰冷彻骨。

当许柯年还在认真追问是在何处看见那不存在的人时,我的双手已不受控制地颤抖,我找不到恐惧的源头,只确信将许柯年卷入,是个美丽而致命的错误。

“写你的名字,写满这一页。”

我将日记本塞给他,近乎偏执地逼他在第一页写满他的名字,让许柯年三个字将李木枋重重包围在中央。

许柯年没有问为什么,他接过笔,垂下眼,一笔一划地写。许柯年。许柯年。许柯年。

我盯着他移动的笔尖,盯着那一个个涌现的名字,直到它们如黑色的潮水,将我名字——李木枋——那座孤岛,彻底包围、淹没、禁锢。

仿佛这样,用他的名字筑起一道堤坝,才能暂时阻挡那如潮水般涌来的寒意与惊悚。仿佛这样,我们之间就产生了无法斩断的联结。

许柯年轻声安慰,让我忘掉这里的一切,离开后永远别再回来。

这话语,与外公的叮嘱诡异地重合。为何?他们信仰椿神,却又心怀畏惧,甚至急于将我推离?这不像是选择,更像是一场预谋已久的放逐。

我问许柯年,他只是望着远处的椿树,说:“我的根已经埋在了这片地下,走不了。或者说,无论去到何方,最终都必须回来。”

我不想他留在这鬼地方,催他离开,可他固执不肯。

我气得不行,胸口堵得发慌,他便哄我,带我去那棵巨大的椿树下,树荫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有质量的沉默。

外公是村里唯一的棺材匠,制棺是一门深奥而阴暗的学问。只砍东南枝,因东南为生门,借生门之枝做棺,寓意生死流转不绝,透着一种自欺欺人的慰藉。斜劈不垂直,是为保留树干脉络,象征神的生命力永不中断,方能庇佑村落,免遭神怒之灾——那代价,无人敢想。

我冷嘲:“说到底,还是个阴晴不定的怪物。”

许柯年罕见地没有反驳,我更来了劲,试图用话语打破那沉重的氛围:“我还是喜欢情绪稳定些的,比如你。”

许柯年依旧面无表情,声音平稳无波:“我有媳妇了。”

我瞬间垮下脸,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碎成齑粉。有媳妇很得意吗?说不定你媳妇根本不喜欢你。

在我逼问下,许柯年透漏,他那媳妇命薄,未来他注定要离村去寻找,完成某种使命。

“那你还会回来吗?”

“难说。”

“我也许会死在外面。”他补充道,语气平淡。

我心中涌起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难过,许柯年愿为一场虚无缥缈的婚约,赌上他如此珍贵的性命。

“许柯年,你真好。”我低声说,喉咙发紧,“希望你媳妇……不要辜负你。”

尽管我心底,盼着她永远不要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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