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种椿苗,分米酒米糕,是死亡的再生与共享。”许柯年一板一眼地解释,似是在背诵古老的典籍,声音里没有温度,“椿苗代表逝者以另一种形态回归自然,分食祭品是让生者沾染神的喜气,将死亡从终结转化为村落循环的一部分……生死同源。”
这循环,听着便让人感到无尽的疲惫。
接着,许柯年拿起供桌上的米酒,仰头饮了一口,随后,将那粗陶碗递到我唇边。
我虽不情愿,但……谁让他是许柯年呢,我无法拒绝他罕见的,带着些许人间烟火的举动。
青柯村的米酒,滋味独特,仿佛也浸透了此地的矛盾。
它没有市售甜酒的腻人口感,底味是老井水般的清冽,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土腥。
入口先是新稻谷发酵的微酸,如同初生的椿叶,却又迅速被一种陈年的,类似于旧木柜的阴郁气息覆盖。随后,一丝回甘缓缓漫开,那甜不浓烈,更像是阳光晒过谷穗的短暂易逝的暖香。
“酸不能涩,甘不能齁。”
真麻烦。我靠在他身上,感受着那份短暂的依靠,问他以后有何打算。
许柯年告诉我,他没有以后。这个词从他口中说出,轻飘飘的,却像锤子砸在我心上,他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地向山上跑去。
青柯村环山绕水,覆满松针的石板路走起来沙沙作响。
我不熟悉路径,几次趔趄,都被许柯年稳稳抓住。他的手心有些粗糙,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茧子,记录着我不曾参与的过往。我也从未听他提及家人,更未被邀请去他家做客,他的世界,对我而言始终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许柯年接过我的书包背在胸前,又自然地牵起我的手,那掌心的薄茧摩挲着我的皮肤,清晰地提醒我,许柯年在身边。
“路认人。”他说,目光望着前方,“以后,我多带你走几次。”
我感到疲惫又苦涩,山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你平时的消遣,就是走这看不到尽头的山路?”
他不置可否,反而问,声音里携着一丝极淡的向往:“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我一时语塞。何为外面?对我而言,许柯年这神秘而封闭的生活便是外面;对他而言,我那漂泊不定的世界才是外面。
我们彼此,都是对方的围城。
我告诉他,我拙于言辞,但待暑假结束回家后,会给他写信,用文字为他描绘那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许柯年忽然抱住了我。他说,他没有朋友,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寂静是他最熟悉的伙伴。所以,我对他而言,非常重要。
当时的我有些傲娇,心潮澎湃得要溢出来,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将翻涌的情绪狠狠压住,不愿让人窥见分毫。许柯年继续牵着我上山,在我又险些摔倒三次后,他让我回头。
“看,那里就是你生活的地方吗?”许柯年指着远山之外,渺茫的希望浮在话音之上。
层峦叠嶂如墨色波涛,在天际晕染出温柔的粉紫,那美景背后,是望不到头的阻隔。草甸如翠绿绒毯铺展山巅,几个微小的人影伫立其间,仿佛与天地静谧融为一体,渺小得如同我们。
或许在他人眼中,我与许柯年,也是这广袤天地间两个微不足道、相依为命的点。
“许柯年,你是个大好人。”我说,心里酸涩得厉害,“不请我去你家做客吗?”
许柯年摇头,眼神掠过一丝阴霾:“家里还有些麻烦事未了。待我有能力解决所有纷扰,定会去外面的世界寻你。李木枋,你家在哪?”
“呃……”一个孩子记不清自家地址,很正常吧?或者说,我潜意识里并不觉得哪个地址能被称为永久的家。
“我现在的家在一个小区里,进了大门,第二栋一楼右手边。小区外有家芙蓉超市,门外那条街很乱,因为我的小学就在对面,是第二小学。但我初中要去很远的地方,我……经常转学。”
我喋喋不休,尽可能详细地描述着,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家更真实一些,并暗自祈祷短期内不会再搬家,能让他找到我。
我开始盘算,从现在起攒下每一分零用钱,等许柯年来找我,就能带他四处游玩,请他吃遍小卖部和超市里所有我尝过的零食,分享我那寡淡世界里仅有的一点甜。
我还有一辆自行车,目前没有后座。如果许柯年想坐,我可以求妈妈加一个。我甚至可以借给他骑,若他不会,我勉强可以教教他。
旋即,我又陷入新的忧虑,担心他来找我时,我若不在家该怎么办。于是急忙告诉他,我会在门口地毯下藏一把钥匙,他可以直接进去,最里面那间不朝阳、有些阴森的房间就是我的,让他在那里等我回来,哪儿也别去。
许柯年将我带向悬崖边,沉默许久,只有风声在耳畔呼啸。我一直望着远方那模糊的我的世界,待我回过头时,他突然将我扑倒。
我们躺在崖边,身下是万丈虚空,与死亡仅一步之遥。一种荒诞的冲动驱使下,我将书包高高抛起,书本资料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绝望的雪,砸在我们身上。
我笑着伸手遮挡,笑声在风里干涩而破碎。
我不够成熟,无法理解这世界的复杂与沉重。但许柯年不同,他饱满、馥郁,强大而温柔,似一枚过早熟透的果实,内里却可能浸满了苦涩。
他不爱笑,可我能从他沉静的眼神里,读到一种近乎庄严的,令人心碎的……爱意。
怎会有这样的眼睛?
初见时,我便感到一种窒息的包裹,沉沦在那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温柔里,痛苦又感到莫大的幸福。于是我死皮赖脸,用尽力气,逼他成为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朋友。
那一刻,我生出拉他一同跳下去的疯狂冲动。摔死在崖底,或毙命于草丛,在这荒诞而宏大的美景中,我定要躺在他怀里,一同化作养育他的土地的养分,从此再不分离。
如同此刻,我躺在他的臂弯里,鼻尖是他身上淡淡的,如同朽木与阳光混合的气息。他微微偏头看我,那张完美的脸上,闪过一丝我无法承受的垂怜。
我立刻警觉,像被刺伤。
我们是平等的,许柯年,你记住,是这世间万物配不上你,而非你配不上他们。我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风踮着脚尖掠过草尖,掀起层层碧浪,发出寂寞的呜咽。
我有些好笑地发现,许柯年那总是苍白的耳廓,悄悄地染上了一层薄红。
与许柯年闲聊中,我惊悉他没有生日,不知户口本为何物。
原来,许柯年是个黑户,他的存在只被青柯村这片土地承认。一旦离开,他将如同无根浮萍,举步维艰,无法作为一个完整的人立于世,尽管他在此地如此非凡,宛若暗夜中的明珠。
我亦然。甚至更糟。
我既不属于山内这光怪陆离的法则,也不属于山外那按部就班的世界。我注定漂泊,像一只找不到枝头栖息的倦鸟,无法在任何渐生眷恋之地长久停留。
我将离开青柯村,离开许柯年这短暂而温暖的怀抱,离开母亲那终将无法永远庇护我的羽翼,然后……独自走向那无人知晓的,名为未来的黑暗。
“许柯年,我很好奇。初遇时,你并不喜欢我,为何最终愿与我为友?” 我望着天空流动的云,温声问。
许柯年温柔而虔诚地回答:“我没有不喜欢你。李木枋,没有人会不喜欢你。只是……我不喜欢被命运推着走的感觉,却往往只能妥协。”他的话语里,藏着深不见底的无奈。
我听不懂,或者说,不愿懂。他说,并非事事都需追根究底,只要我感到片刻的快乐、舒适,这件事的存在便是合理的,即便它惊世骇俗,逆天而行。
这话,像是对我的纵容,又像是对他自己的开脱。
许柯年望了望渐渐沉下的天色,将我那散落一地的书本仔细收好,重新挂在胸前。
“再晚,路就看不清了。我们回去。” 他的声音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立刻抓住这最后的任性机会,表态:“我不开心了。”
他闻言,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将宽阔而单薄的背脊朝向我:“我背你。”
我拍了拍他那一根筋的脑袋,心里软成一片,嘴上却硬:“开个玩笑,走吧。再晚,回去小老头又要念叨了。”
许柯年站起身,小跑着跟上我,沉默地走在我身侧。
——
许柯年送我至家门口,那扇门隔开两个世界。他刚一转身,衣角还残留在我视线里,一只惨白,冰凉得仿佛水底石头的手,从身后毫无预兆地捂住了我的口鼻。
我来不及反应,甚至来不及呼喊他的名字。在此地,除了许柯年,我未曾,也无力去招惹任何存在。
视野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呼吸被残忍剥夺,腰际被另一只手臂死死禁锢,那力量大得惊人,是一种绝对的掌控。
意识,在无边的恐惧与窒息中,沉入深渊。
不知在混沌中漂浮了多久,我醒来,感到被紧紧束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浑身勒得生疼。
惊觉自己被重物圈锁,我心中一寒。那东西的胸膛紧密地贴着我的后背,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活人的心跳与温度,手臂收得极紧,指节如铁钳般抵在我小腹,带来一阵阵钝痛。
我恐惧得浑身发抖,牙齿几乎都要打颤。与许柯年分别时那点微弱的激动与暖意,已荡然无存,此刻被巨大的、未知的恐怖取代,我连动都不敢动,仿佛稍一挣扎,便会万劫不复。
等待良久,身后依旧毫无声息,只有那冰冷的触感无比真实。我鼓起毕生勇气,拍了拍那只紧贴在我腹部的,如同寒冰雕成的手,它才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双眼已逐渐适应这极致的黑暗,胆子稍壮,我颤抖着伸手向前摸索,指尖触到一个轻飘飘,带着些许韧性的东西,它从我掌心滑落,悄无声息,我来不及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我似乎是在一个箱子里,空气浑浊,带着陈年木料和……一种奇异的,类似椿树汁液的味道。
刚想试图回头,看清身后究竟是什么,它的手指便骤然发力,冰冷的手指钳住我的下巴,强硬地将我扳回原状,不许我窥探分毫。
我心中涌起一股无奈的悲凉:究竟是多见不得光,多不堪入目?
它并无立刻伤害我的意图。但这暂时的安全,更像是一种凌迟前的宁静。
外公是在一口缠满猩红布条,仿佛流淌着鲜血的棺材里找到我的,他暴怒地嘶吼,用柴刀疯狂砍断那些活蛇般蠕动的红布,将身穿不合身的刺目红色喜服的我抱了出来。
那一刻,我头皮一疼,有什么东西被生生扯断,我一皱眉,外公眼底的怒火与痛楚燃烧起来。他冲着那口幽深的棺木怒吼,声音嘶哑欲裂:“你这不死的怪物!纠缠一个孩子算什么本事!冲我来!我把这条老命献祭给你!放过他!”
母亲哭喊着冲进来,发丝凌乱,脸上毫无血色,她紧紧抱住我,冰凉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脸颊,不住地喃喃,声音破碎不堪:“对不起,木枋,是妈妈对不起你……是妈妈把你带回了这里……”
外公老泪纵横,他拥住几乎瘫软的母亲和母亲怀中麻木的我,疾声嘱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抠出:“现在就走!马上!越远越好!永远别再回头!无论我发生什么,听到什么,都别再回来!”
母亲哽咽着抓住外公的衣袖,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爸……”
外公用力掰开她的手,利落地将早已准备好的行装塞进她怀里,近乎粗暴地将换好衣服的我和母亲推向门外沉沉的夜色中:“我安排了人接应。还记得你妈是怎么死的吗?听话!木枋不能留在这儿!背着他走!脚不要沾地!别让它循着气息再找上来!”
母亲背起我,一步三回头,泪水滴落在我的手臂上,滚烫。
意识混沌间,我看见了许柯年。他站在更远处的阴影里,头发似乎比昨日长了些,凌乱地遮住了耳朵,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也因我,失去了时间,被卷入了这诡异的漩涡吗?
他会……舍不得我吗?
许柯年沉默地送了我们一程,最终停在母亲背我走过的、那条通往村外的小路尽头。他依然要留下,他的根在这里,他走不了。
我眼睛酸胀得厉害,他一个人站在原地,身影单薄得快要被夜色吞没,只是朝着我,极轻、极缓地摇了摇手。
我闭上眼,转回头,不敢再看。前路漫长而黑暗,村长引着我们,一言不发。因某些不可言说的禁忌,母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整夜,直到天际泛白,才终于踏出青柯村那无形的地界。
当她力竭跪倒在地时,村长缄默地接过我,继续前行。
在黎明那苍白的光线勉强刺破暗霾的那一刻,村长停下脚步,抬手轻轻摸了摸母亲汗湿的头发,脸上挤出一个极其疲惫而复杂的笑容,然后将我们推上了一辆不知何时停在那里的,破旧的班车。
他也说,声音沙哑:“走吧。别回头。”
我总是被这样推着向前走,被命运,被亲人,被这无法抗拒的一切。这一次,我望着窗外迅速倒退的模糊的山影,选择了沉默的妥协。
后来才知,彼时,外公与其他村民一同,在那棵连通着幽冥的椿树下,焚烧了那口凭空出现的双人棺与那身刺眼的喜服。
跳跃的火光映在他们每一张脸上,没有半分闪躲,亦无一丝动摇。
那火焰并非源自外界,而是从他们心底燃起的、誓要焚尽一切纠缠与诅咒的、绝望而悲壮的信念。
我再一次离开了青柯村。后来,我信守承诺,试着给许柯年寄去一封封承载着思念与询问的信,却始终石沉大海。
我不仅找不到许柯年,也寻不回那个在地图上或许根本不存在,名为青柯村的地方。一切痕迹都被抹去,宛如一场大梦,醒来时,枕边只剩湿冷,与无边无际的空洞。
梦醒了,我也该醒了。只是那颗遗落在梦里的心,再也无法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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