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壁纸

南湾县同辈亲属之间的称呼不加“表”、“堂”一类的前缀形容,于是,付清成了一中同学们口中的“一班闻喻他哥”。

但这一点并没有拉近闻喻和付清之间的关系。相反,开学以后,闻喻和付清的接触就渐渐少了下来。两人一个坐教室第一排,一个坐倒数第二排,晚上休息也不在一间寝室,南湾一中的学习氛围很浓厚,几乎每一个课间都要布置满满当当的作业,闻喻没时间也没想法去关心付清。

付清倒是很受欢迎,没多久就跟同学们打成了一片,就连闻喻的发小郑繁星都说:“付清人不错。”

两人各有各的社交圈、各有各的生活节奏,只有在周末或长假期间,回到闻兴国那间狭小的单位住房里后,他们才会被迫凑在一起聊几句闲话。

在闻兴国和杨倩面前,能聊的事也不多。

那段时间闻兴国的脾气出奇的稳定,杨倩也不像闻兴国的前一任女朋友那样爱找闻喻的茬,只对他不冷不热,这个重组的四人家庭虽然没完全得到闻喻的认可,但也维持了整整三个月的安静平稳。

那时候闻喻以为自己会一直跟付清保持这种冷冷淡淡的继兄弟关系,直到闻兴国和杨倩分手,他们两个也跟着老死不相往来,但就在当年的中秋假期,事情起了变故。

那是在闻喻和付清的十月月考结束之后,一中合并国庆和中秋法定节假日连放一周,闻喻和付清坐着县城的二路公交回了家。

打开家门的一瞬间,闻喻就闻到了客厅里淤积的烟味和酒气。他当时就白了脸色,反手把付清锁在门外。

杨倩不在家,闻兴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脚边滚了好几只要空不空的啤酒瓶,嘴里叼着半根还在燃烧的黄鹤楼。见闻喻进门,他把嘴里的烟掐进手边的酒瓶。

付清不解的敲门声被闻喻用后背顶住。闻兴国醉红了一张脸,捏着手机就往闻喻面前杵,让他给他舅舅打电话要钱。

闻喻母亲走得早,当时闻兴国考虑到自己的再婚问题,并不想带着闻喻一起生活。是闻喻在市里开厂的舅舅看不下去,承诺会每年给闻兴国打钱,闻兴国才勉为其难地留下了闻喻这个累赘。

这是闻喻小时候从闻兴国单位里听来的传言,而闻兴国也的确每年都会让他找舅舅要钱。

年幼不知事的时候,闻兴国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但年纪稍长,他就不愿意再帮闻兴国打电话骚扰舅舅了。于是,每年因为不肯按照闻兴国的吩咐给舅舅打电话而挨打,成了闻喻生活里的常驻节目。

那一天闻兴国也毫不意外地对闻喻动手了。闻喻照常护着身体的脆弱部位,但因为付清还在门外,死活都不肯喊出声来。

付清的敲门声在闻兴国对他动手的动静传出去之后停顿了一下,那种讽刺的寂静,就像闻兴国从前那些女朋友和她们的儿子女儿在看到他挨打后立刻乖乖噤声躲到一边时的寂静一样。

南湾县不存在家暴的概念,在南湾县人的眼里,“老子教训儿子”是天经地义的事。这里的人们信奉“清官难断家务事”的真理,就连南湾派出所的人都不觉得父母对儿女动手有什么不对。闻兴国在他的女朋友和女朋友的子女们面前打过闻喻,也在大街上打过闻喻,从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闻兴国的某些女朋友和继子女们甚至觉得这是闻兴国爱他们的证明,街上过路的大叔大婶们会看得津津有味、心满意足,然后告诉闻喻“以后不能这么不听话”。

扇耳光、薅头发,扯耳朵,拳打脚踢,甚至用皮带抽,用凳子砸……闻喻没觉得这些有多难忍受。其他人的袖手旁观,在他看来也是人之常情。

他想,哪怕学校里的同学们都说付清多么多么好,但其实付清也只是个普通人,也会在这种情况下袖手旁观。这再正常不过。

——然后房门就被撞开了。

他以为同样只会袖手旁观的付清举着一把缺了腿的破烂凳子,胸口起伏着,干净的浅眸里盛满了不可置信的怒火。闻兴国被付清的举动吓了一跳,付清趁机冲进门抓住闻喻,二话不说就扯着他跑下楼梯。

闻喻也被付清的举动惊住了,以至于直到付清推出他的自行车,载着他骑过了半条街才堪堪回神。

那天付清没有开口安慰闻喻,只是带着闻喻一直骑,骑到县城边缘离闻兴国单位最远的一间小诊所,掏出零花钱帮他处理伤口。

闻喻看着医生端出来的碘伏和棉签,说付清做的都是没意义的事,杨倩和闻兴国迟早要分手。

但付清说,他不是为了杨倩。

闻喻低眉,思绪从七年前的夏天落回现实。小诊所里白花花的墙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城中村出租屋里老旧的墙纸。

十六岁的付清,渐渐与磨砂玻璃面上投射的剪影重合。

“闻喻。”

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闻喻回神,二十三岁的付清走出氤氲的雾色站定在他面前,比十六岁的付清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侵略性。

很不合时宜,但闻喻的嗓子有点干。

他飞快移开视线:“你……穿衣服吧,我到厨房站会。”闻喻的出租屋里没有阳台,好在卧室和厨房之间还隔了一道门。

“没关系,”赶在闻喻跨出房间之前,付清拉住了他的手腕,“我不介意。”

这句“我不介意”说得意味深长,也不知道是不介意闻喻待在房间里,还是不介意闻喻看到点什么。

闻喻绷直了脊背:“付清,这不合适。”

“为什么不合适?”

抓在他腕间的手微微收紧了,闻喻意识到付清后退半步,侧身挪到了他面前。那双清澈的浅眸再次转向,闻喻不得不顺着付清的意思停下脚步。

这让他再一次产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以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什么关系?”

闻喻闭上了嘴巴。短暂的静默后,他认命道:“我去沙发上坐。”

那只卡在他腕间的手松开了,付清同意了他的折中方案。就这样,闻喻浑身僵硬地坐到沙发边缘,背对着付清听他窸窸窣窣地解下浴巾。付清一边穿衣服,一边开口跟他说话:“这几年我回过南湾县好几次,一直没打听到你的消息。”

闻喻的心思不在聊天上,也没去揣度付清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为什么要打听我的消息?”

“你说为什么?”

付清穿好了衣服,缓步来到他面前:“如果换作是你在我这个位置,难道你不会打听我的消息?”

“我……”闻喻被付清忽然靠近的动作吓得后仰身体,回神的第一反应就是冷下脸色,“我不会,一个莫名其妙就把我给甩了的前男友,有什么好打听的。”

付清低笑一声,放低重心紧挨着闻喻坐下。闻喻原本就僵硬的身体越发绷紧了。

付清说:“原来你也知道你当时那条分手通知莫名其妙。不过说实在的,我还是感谢你,起码你没在高考之前跟我提分手。我能顺顺利利地完成高考,你也是功不可没。”

闻喻垂在腿侧的右手微微收紧:“想骂我可以直白点骂,不用这么拐弯抹角。”

“我说真的,闻喻。”付清色泽浅淡的眸子微微眯起,闻喻的侧颜就这样印在了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里。

五年不见,付清变化很大。原本单薄的身体变得结实了,气质也变得锋利,甚至有些沉郁。少年变成了男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现在那双眼睛重新落到闻喻身上,专注地盯着闻喻看,竟然让闻喻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付清仍是当年那个喜欢他的付清似的。

但那是不可能的。

闻喻告诉自己,没有人能对一个伤害过自己的前任毫无芥蒂,哪怕是付清也不行。何况付清没有任何理由对他念念不忘,从前付清喜欢的那些特质,早就从他身上消失了。

比起付清还喜欢他,他更愿意相信付清是对当初被甩的事耿耿于怀,只是想看他的笑话。

当然,付清不是那样的人。

思绪翻涌间,卫生间的热水器再次跳了闸。闻喻收敛神思,起身逃离付清身边的重力场:“我去洗澡。”

“等等,”出乎意料地,付清抓住了他的小臂,“联系方式,加回来吧。”

闻喻反射性要拒绝,又想起付清反复提起的那句“你介意当年的事”,拒绝的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声喑哑的“嗯”。

他摸过放在书桌上的手机,当着付清的面滑开锁屏。面容识别成功后,闻喻的手机桌面投映到付清眼底,晕开一片亮色的光。

闻喻顿住。

那张壁纸是一副毛笔书法作品,意气风发的行草,勾勒出一句灵动飘逸的“行不得则反求诸己,躬自省而薄责于人”。和真正的大师之作相比,这副字的笔触要显得稚嫩很多,再配合上简陋的装裱边框,任谁都看得出这只是一副学生习作。

内容本身没什么特别,但问题是,这副字的作者是六年前的付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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