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红杉赫利俄斯

“嗷呜?”

黑暗中,那两盏金色的小灯泡变得一高一低,美洲豹侧着脑袋思考这位捕食者同类的话。

这不是能吃的死肉,但比死肉闻起来更香。

趁美洲豹迟疑,晏行渊爬出睡袋,抓了一小把猫薄荷放在大猫湿漉漉的粉鼻子前。

“嗷呜!”

“嗷~”

金色小灯泡熄灭了,美洲豹眯起眼睛,飘飘欲仙得沉醉在直击灵魂的香气中,忘记自己是纵横森林的强大捕食者,毫无防备地翻出肚皮。

晏行渊鬼鬼祟祟地伸手,轻轻抚摸美洲豹柔软腹部皮毛的毛尖。

他好像摸到了promax版的原始袋?

如果趁机悄悄摸一下美洲豹的铃铛,会不会太变态了?

万一这只美洲豹真是哪个鲁纳美洲豹人变的,就有些冒犯了。

比赛配重是猫咪造型的弓箭手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按耐住蠢蠢欲动伸向美洲豹巨型铃铛的手。

毛茸、温热、柔软、可爱,但不能摸。

猫绒绒爱好者痛心。

美洲豹很快吸完那一小把猫薄荷,粗大毛绒的豹尾圈住弓箭手,热情的豹头把晏行渊撞得踉跄几步,跌倒在大猫控天堂的豹纹猫毯中。

“嗷呜,嗷呜。”

美洲豹收起舌头上的倒刺,轻舔弓箭手的手掌心,像是被粗糙的砂纸轻轻摩擦。

晏行渊理解了大猫的想法,又取出一小把猫薄荷。

他枕着巨大猫茸茸的肚皮睡去,梦中一头重伤雄狮的血沾在他身上,纹身似的洗不掉。

弓箭手用力搓洗着半身血迹,直到一条漂亮刚劲的豹尾扫过他的鼻子。

“阿嚏!”

晏行渊被一个强烈的喷嚏震醒,他躺在睡袋里,拉链的位置没变,衣服上一根豹毛也没有,但指间还残留着大猫毛皮温热柔软的触感。

晏行渊半坐着发了会儿起床呆,他分不清昨晚撸美洲豹究竟是梦是真。

“晚上做梦了?”博物老师对队友的反应毫不意外,“如果梦到森林中的生物,说明这片森林喜欢你。”

“我梦到了一只金眼睛的美洲豹,它很喜欢猫薄荷、让我摸它的肚皮、还用尾巴扫我的鼻子……然后就醒了。”

晏行渊略去部分情节。

楚瀛洲笃定道:“梦到美洲豹是个好兆头,这是森林之灵的祝福,你会在狩猎时丰收。”

弓箭手勾起嘴角:“我信了,借你吉言,楚老师。”

鲁纳人相信,梦境是某种维度的“星际航行”,是灵魂的深度交流。

在梦里,不同生物分享目标、恐惧与愿景,与寓居森林世界甚至世界之外的存在者接触。

而最终测试区外的广阔空间,梦中宇宙之旅已经成为现实。

人的意识可以离开身体束缚,在赛博网络中分裂畅游,从一个坐标的复制体进入网络,再回到另一个坐标的不同复制体中。

复制体不一定是人类形态,可以是全机械或半机械的,已灭绝的动物,甚至传说中的幻想生物。

阿维拉的早餐有玉米饼和烤土豆,可以搭配露露果酱或调味菜豆,饮品是可可咖啡。

晏行渊跳过酸咸味的菜豆,在香软的玉米饼上抹了层橙黄色果酱,酸甜清香。

露露果外表像长毛的橙子,直接吃像菠萝味的柠檬。

弓箭手尝了一小口生露露果,立刻被酸得整张脸都皱成一团,而楚老师百科的进度才刚来到“露露果学名是奎东茄”。

分享肉食是雨林社会关系的核心,人与人、人与美洲豹、美洲豹与美洲豹皆是如此。

早饭后,晏行渊和楚瀛洲加入捕猎队伍。

弓箭手跟着牵猎犬的鲁纳人,以为会去寻找赤短角鹿或绒毛猴群的老巢,但他们追着猎犬来到一棵杏仁树下。

猎人富内斯小声抱怨:“哦,切叶蚁把最漂亮的叶子都摘跑了,这根枝条上有过一片形态近乎完美的小叶子,我第一次见到它时才刚长出支叶脉、上次还想过几天摘了做标本送给露西娅的……”

另一个猎人安慰他:“我前几天也见过一片完美的杏仁树叶,就在去年发现绒毛猴群的山上,那颗长得像戴博拉的树。”

晏行渊暗自震惊,这里的居民,居然记得每一座山林中每一株树每一片叶子的细节!

何等逆天的记忆力!

楚瀛洲也小声安慰勉强能区分出不同树种的弓箭手:

“从小长期在野外活动会提高对细节的敏感度。再过一段时间,你的细节记忆力也会增进,虽然很难超越从小适应自然的鲁纳人。但他们的抽象思维能力不如你,那需要忘记差异。”

晏行渊没觉得被安慰到,反而怀疑楚瀛洲这个行走的百科全书在内涵他抽象。

算了,大度的弓箭手才不跟每天只有10个信用点的向导计较。

随后的一幕令弓箭手啧啧称奇——

富内斯吹起调子奇特的口哨,切叶蚁们立刻被催眠了,争先恐后离开蚁穴钻进他们的麻袋,就像被花衣吹笛人带走的孩子。

楚老师百科低声解释,这是生态物候学的巧妙运用,通过学习巨型食蚁兽的捕食技巧,模拟蚁后呼唤。

蛋白质大丰收的一天,晏行渊对“鸡肉味嘎嘣脆”兴致缺缺,即使楚瀛洲在他耳边大力营销盐烤切叶蚁的美味。

回程路上,富内斯将一种藤蔓的叶子撕碎洒在河面,出于某种流体力学原理,碎叶看起来就像在水面跳舞。

“这是一种天南星科花烛属的半附生小藤蔓,鲁纳人相信这种碎叶表示‘粘在一起’的符号,是制作/爱情符咒的材料。”

楚老师科普自动开启。

晏行渊好奇:“有没有百发百中符咒?”

“没有,”楚瀛洲摇头,“但是有功能接近的狩猎符咒。”

“那狩猎符咒怎么做?”

“喝美洲豹的胆汁,佩戴美洲豹牙齿制作的项链,或者成为食蚁兽的国王。”

猫绒绒爱好者拒绝前两种方法:“什么是成为食蚁兽的国王?”

“牙齿是捕食者的中心标志,但无齿的食蚁兽可以轻易杀死狗,也不那么怕猎人的子弹,因此食蚁兽也是捕食者,它们是无齿的美洲豹。”

“找一位萨满,在烟草燃起时喝下死藤水,用灵师视角与森林之灵沟通,你会看到一团纠缠的种子,包裹在一个成熟的南瓜中,这是食蚁兽在梦中的样子。保护南瓜不被偷走,就能成为食蚁兽的国王。”

弓箭手听得一头雾水,大约是昨天新长出来的脑子还不好用,需要磨合。

楚瀛洲·萨满版说——

猴子整只地吞下蟋蟀,人整只地吃切叶蚁,切叶蚁是人的蟋蟀,人成了猴子。

秃鹫吃腐肉是甜的,人吃发酵烂熟的水果是甜的,发酵果是人的甜腐肉,人成了秃鹫。

……

这都什么歪理,辩证相对论或者相对辩证法吗?

直到打猎归来,楚萨满还在继续:“……一旦认识到美洲豹的人格,便产生了同类相食的危险。鲁纳人吃动物不总是为了肉类提供的蛋白质,有时是为了得到动物的自我。当他们喝下美洲豹的胆汁,就是白色的美洲豹喝了美洲豹的胆汁,这是观念上的同类相食。”

晏行渊听出点味道:“你是想说,那些雨林深处雅诺玛玛人的食人习俗,是为了得到他人的自我?”

“有这方面的原因,”楚瀛洲肯定了他的猜测,“你还想到什么?”

“吃敌人……撕碎对方灵魂、展示勇武或者防止报复,但亲人葬礼上就……嗯……为了怀念、不、什么奇怪的理由……”

弓箭手放弃继续按泛灵论法则思考下去,他宁愿跟那群食人族打一架把密钥抢到手。

为什么密钥会在这种地方?

楚瀛洲少见地保持缄默。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他们受邀参加送别变成阿痖的豪尔赫的辟刹。

对生长在苏河的晏行渊,这是一场十分独特的葬礼。

首先是晚宴,主菜依然是那只白唇野猪,还有许多弓箭手不认识的阿维拉野菜,不限量的木薯啤酒和冬青茶。

每个客人和豪尔赫的阿痖都受邀品尝加了半瓶醋的鱼汤,而豪尔赫的女儿却称其为甜汤。

这时豪尔赫的阿痖仍被当作人类对待。

辟刹的音乐曲调忽而低沉,从欢歌转为神圣又悲伤的旋律。

到了豪尔赫的阿痖离开的时刻,无形的风吹过,他出生时的胎衣就埋在河边,那里同样葬着豪尔赫的父母。

如今埋葬了豪尔赫,未来将埋葬豪尔赫的女儿。

阿痖离开,活人们继续饮酒作乐,宴会结束前,一个鲁纳人在每位来客脸上涂抹红橙色油彩,很快要轮到晏行渊和楚瀛洲。

“别躲开,这是胭脂树种子磨成粉做的,”楚瀛洲小声解释,“他们相信这能让生人在阿痖面前保持隐身,就像魔法斗篷。阿痖对生者极为危险,仅视线接触便可能导致死亡。因为交流意味着用非生命的视角观察世界,这会带来自我的彻底瓦解,也就是死亡。”

晏行渊饶有兴致地看着被涂成花脸的博物老师,关注点却是:“所以,这种红色颜料真的可以防丧尸吗?”

楚瀛洲在弓箭手期待的目光下点头:“的确可以麻痹丧尸的感知。”

晏行渊的脸上也画好夸张的油彩,他对楚百科道:“待会儿我们找找胭脂树,摘点种子备着。”

“好。”

次日与阿维拉的鲁纳美洲豹人道别时,晏行渊怀疑自己被木薯啤酒搞出了幻觉。

他看到有些鲁纳人头上冒出豹耳,背后伸出豹尾,他们口中发出的不再是基丘亚语的再见,而是“嗷呜嗷呜”的叫声。

楚瀛洲面色如常地站在旁边,仿佛他看到的异常生物特征并不存在。

晏行渊隐蔽地踩了脚楚百科的靴子提醒他,楚瀛洲悄悄碰了弓箭手的指尖——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

好在异变的鲁纳人大都记得自己的人类身份,只有一只试图绕后偷袭的美洲豹被一计麻醉枪放倒。

“博物老师总有一两个自保的手段。”

坐在驾驶位上,楚瀛洲像对待左轮手枪一样吹了下枪口,在改装越野被越来越多的美洲豹包围前踩下油门。

“捕食者与猎物的地位可以随时转换,”被十余只美洲豹追赶的楚百科相当淡定,“行渊,你上去清理下后面的尾巴?”

“包在我身上。”

晏行渊打开天窗,美洲豹们看到肉自己从铁罐头中钻出来,兴奋地直流口水。

但猎手与猎物的身份已然反转。

距离最近的三只美洲豹首先倒下,快速腐烂的尸体被秃鹫清理。

一只美洲豹失去犬齿,哀鸣着逃走,它不久后也会成为秃鹫或食腐陆龟的食物,就像楚瀛洲故事里被友人的猎枪打断牙齿的同类。

弓箭手在系统信用点负债更新的提示音中快速解决了危机,车上又响起欢笑。

“几百年前,伊比利亚的传教士首次来到阿维拉,”楚老师想起一件好笑的事,“这些传教士常为鲁纳人的冥顽感到恼火。”

晏行渊即答:“因为鲁纳人不肯接受外来信仰?”

“因为鲁纳人相信每个鲁纳人死后都会成为灵师,进入永恒丰饶的天堂,只有邪恶的伊比利亚人才可能下地狱。所有的鲁纳人都在天堂,除非留恋尘世,不肯放弃灵师的生活。”

弓箭手笑倒在副驾驶位上:“哈哈哈哈,鲁纳人可真有创意。”

前方的土路愈发狭窄,枝条抽打在改装越野车身,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颇有节奏的背景音里,楚老师百科被衬托得更加悦耳,且催眠。

楚瀛洲说,存在于形式之内是毫不费力的。

这是形态动力学,是自我组织的涌现,比如亚马河上的圆形漩涡,又说到更复杂的人类结构。

漩涡的形态无法与它从中涌现的水流完全分离,人亦是环境的产物,当河床条件变化,漩涡消失,而河床的存在不依赖漩涡。

“嗯,你说的对。”

弓箭手开始哈欠连连。

楚瀛洲又说,雨林的橡胶树附近总有溪流,这在微观上与真菌寄生虫橡胶南美叶疫病菌的习性有关,宏观表现为橡胶树在森林的广泛均匀分布。

达卡香脂树则沿河分布,因为希氏小脂鲤喜欢达卡香脂树掉落的果实,并将种子沿河流传播。

弓箭手的脑袋已经歪倒在肩膀上,睡得香甜到能听见轻微的呼噜。

“我将利用形态动力学跨尺度的自相似性,将人类从技术主体中解放。”

楚瀛洲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极轻,仿佛一声微弱的叹息。

庞大复杂的债权债务关系网络,与某种微小尺度同构的跨尺度嵌套自相似重复模式联结。

财阀同样在利用这个网络,把所有基本规律都变成支配性形式的一部分,让赛博时代成为普通人无法逃脱的巨大樊笼,赛博秦制的稳固形式冻结了时间。

可形式不是从上而下强加的,形式始于微观,会自己出现,这为主脑的「文明重启计划」提供了理论可行性。

晏行渊分不清自己在梦境还是现实,他看到大群动物越过地平线涌来又倒下,属于此岸和彼岸,会死也不朽。

参考书籍:

《森林如何思考》

-

《晏行渊打弓日记11》

推弓法有三种,高推法虎口用力,中推法大鱼际用力,低推法掌根用力,我喜欢第二种。

地中海射法的钩弦用食指、中指和无名指。

-

《楚瀛洲数据库6》

隐喻的梦是各种存在自我与生态间的联系方式。梦中,人们认识到差异并继续维持差异,同时不会失去交流的可能。

存在于形式之内是毫不费力的。利用跨尺度的自相似性,将人类从技术的主体性中解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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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猎手与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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