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魏禧回宫后不久,某个登阳城中无人知晓的角落,涂娃正在登阳城中寻找当铺。
涂娃的心情并不轻松,因为此次不是如她先前期望的那样来登阳见世面玩玩儿,她接了个不能拒绝的任务。
她甚至都不知道对方的真实身份,可她在看见兔儿山和龙虎帮的亲人好友的贴身之物时,她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她有一对干娘特地找人用精铁给她做的双锏,她怕在登阳被人认出身份,她要把大刀和双锏当掉,也算给它们寻个安稳去处。
再加上登□□价高昂,需要用钱的地方更是数不胜数。
然而找了两家当铺,给的价钱都不太理想,一路问过来,才在一个小巷里找到第三家——金鸾庄。
铺名虽然华贵霸气,门头牌匾却已经掉漆,看起来不是个值得信赖的地方,好在进门之后店中不如预想的那般破败。
有伙计上前迎接,一针见血,“姑娘可是要当刀?”
涂娃没想到自己的贫穷已经如此明显,一眼就能被店员看出要被迫卖刀。
她点头回答,将刀递给伙计,“劳烦出价。”
“稍等。”伙计将涂娃迎入后厅暂坐,后厅不只她一人,还有个翩翩公子,即便在光线一般的内厅,其身上的金丝线依旧不时闪亮。
涂娃疑惑这样的人还需要来当铺吗?
有人来给他们上茶,看样子那位公子也刚到不久。
又有位中年男人来到那公子身边,像是老板的模样,恭敬开口:“公子,主家说不记得了,您请回吧。”
那人一直蹙着的眉头未解,反而纠得更紧,但他也不问为什么,也没有其他行为,只点头表明了解,毫不拖沓地起身离开。
跟在中年人身边的年轻伙计见那人离开,顺嘴吐槽,“这都三个月了吧?从不多说也从不逾矩,真是个痴情的君子。您说东家怎么一点不动心呢?”
中年人冷声教训,“东家的事胡乱说什么?还有客人在,不懂规矩!”
伙计明白自己多嘴了,立即道歉乞求主事的原谅。
“下不为例!”主事训完伙计,又友善礼貌地冲涂娃一笑,两幅面孔无缝衔接。
插曲过后,有伙计端着两个钱袋到涂娃面前。
“客官,死当五十两,活当四十两。”
比前两家的价钱合适些,“活当。”涂娃做出选择。
伙计点头,将盘上右边的钱袋交予涂娃手上,“客官慢走,当期三月为期,期盼您以后常来。”
听到这样的祝福语,涂娃皮笑肉不笑地瞥了眼那张谄笑的脸,暗中腹诽:这是在咒我呢还是祝我呢?
看见涂娃往铺外走去,伙计将托盘放下,殷切地跟上涂娃的脚步,“我送您。”一路送至巷子外街口,服务十分周到,“您慢走!”
送走客人的伙计没有立刻返回当铺,转身之时恰好看见街边卖烙饼的熟人,当即问好:“老董,怎么又回这边卖饼了?”
卖饼的老董苦着脸,“还不是因为那劳什子向荣王...呸呸呸逆王的事嘛,翠栏街那边几乎都没几个人出门了,我想着这边没那边查得紧,就又回来了,不然怎么养家糊口啊。”
末了还加了句真心实意的抱怨,“小吴你说这些个大人物都过得那般安逸了,还做这些掉脑袋的事干嘛?我要是能顿顿吃肉,保准安安分分的!”
“那我们哪能知道那些贵人的心思。”小吴也摇摇头。
老董知晓他是在当铺做伙计,好心提醒,“你快回去做工吧,别被你东家发现了扣银钱。”
“哎呀!”小吴嘿嘿一笑,“这不是想着趁送客出来顺便忙里偷闲嘛,这就回去了。”说罢摆摆手小跑回巷子中。
回到当铺的小吴直入后院二楼,恭敬敲门,“东家,外面风口仍紧,怕是这两日官府还会再来查。”
屋内有女声“嗯”了声,“四个城门都去探探,看看有无机会。”
“是。”小吴得了任务,又跑下楼去找贾管事了。
屋中应声者就是金鸾庄的主人——王銮儿,非是金鸾庄的鸾鸟之鸾而是金銮宝殿的銮。
此刻屋内并不只她一人,还有一位手上缠了白布、嘴唇发白的虚弱女人,看起来与王銮儿并不是同辈人。
王銮儿将晾好的茶推至对面,“你也听到了,以我的能力,目前只能帮你收拾掉先前的尾巴,下一次再来搜查时我就不知道能否瞒住了。”
“銮儿,多谢了。”女人一杯温茶润口,嘴巴不再那么干裂,“事已至此,我也不会连累你,明日我就离开。”
“以你无人闻首席的功夫,当初明明可以离城逃脱,又为何偏要回头?你不是说向荣王命你褪去身份后解散无人闻吗?”王銮儿犹记得那日公西颜一身是血的落在后院的场景,血染花泥,人如凋花。
公西颜只是笑,“王爷于我们是大恩,怎能如此无情无义抛其离去。”
王銮儿并不回笑,眼中有几分愤慨,“那你说,无人闻九煞有几个随你去劫狱了?”
对面之人嘴角发苦,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两个。”她又说,“但我们总共去了五十精锐。”
“三分之一。”王銮儿盯着公西颜,“真是个凄凉的概率。”
公西颜不说话,此次向荣王败,她不愿相信是因为无人闻出了叛徒,但她却没法不去相信。
见她凌冽眼神中藏着悔意,王銮儿轻叹一声,“颜姨,你与我娘亲是好友,当年也是你把我从铁尖山带到登阳,我感念你的恩情,不愿见你殒身于此。如今王爷已无力回天,你却还有生的机会。”
“你不是说...”公西颜微蹙眉头,不想王銮儿为她冒大风险。
“我思来想去,如今这局面若想带你平安离去,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可以做到。”王銮儿摩挲着茶杯边沿,心绪有些波动纠结。
“谁?”公西颜根本想不出有此能力者的名字,登阳近朝堂远江湖,虽说能叫得上姓名的高手数不胜数,但无一不是各权贵的家臣。
再往上的一品乃至宗师,大都超脱世俗,也不会为了毫无交情的她得罪朝廷。
“寻梦之地少主——裴寄梧。”
这是个久违的名字,说出他名字的王銮儿觉得喉咙有些发痒,连忙喝了口茶水。
“寻梦天?”
作为曾经江湖第一门寻梦之地再现痕迹,公西颜惊讶且激动,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寻梦天自从五六年前从江湖上慢慢销声匿迹后,仿佛就成了一个传说,有人说他们已经隐居境外,也有人说他们由明转暗,更有甚者说寻梦天已经覆灭,难道说你与他们一直有联系?”
王銮儿摇头,“只是从前旧识,若你想离开,我去找他。”
一句结尾她垂下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世侄为她尽心尽力,她也不能不知好歹,思虑片刻后公西颜缓声说道:“朝堂之事我再不能介入改变,但江湖之事还未解决清楚,王爷一手创建的无人闻我不会让它就这样糊里糊涂地分裂消亡。”她站起身拱手感谢,“那就拜托銮儿送我出城,若是我还能活着回来,定来助你金鸾庄!”
王銮儿扶起公西颜,“颜姨言重了,你平安就行。”
又将其扶到床上,关心中带着嗔怪,“好好休养,不然你这身子出城如何能行?等会儿小吴他们端来的药别忘了喝。”
公西颜笑着点头,安安静静地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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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来到登阳城的第一百一十二天,每一日的同一时辰,他都会踏进同一个地方,得到同一句回答,再离开偶有枝叶飘落的同一条小巷。
今日难得下雨,日渐炎热的天气终有喘气的机会,他撑着雕花伞、外着轻薄如羽却能抵挡风雨的披风,进入那条普通且不起眼的小巷。
雨幕遮人眼,远远瞧着今日在金鸾庄门口迎客的人似乎与往常不太一样,心中微跳,或许在这个雨天他能见到想见的人。
他快步上前,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立于台阶之下却迟迟不敢再进一步,伞面将他和那人隔开,看不见彼此的模样。
或许就跟近乡情怯一样,故人就在眼前,却不敢抬眼。
一里一外的两人放任沉默,屋檐落水,大雨滂沱,两人之间不停歇的雨帘犹如时间,隔开了他们的经年。
“今日有些冷,对吧。”
他听见耳熟的寒暄,一如她幼时喜欢用的开场白。
“是挺冷的。”
他回答,而后握伞轻抬,入眼是平直的嘴角,那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陌生的是清瘦的脸和未笑的颜,熟悉的是清明又漂亮的双眼。
他扬起如释重负的笑脸,说了一句老套的问候:“銮儿,好久不见。”
王銮儿对于这样亲昵的称呼不太适应,轻声默念太久没有说过的“裴寄梧”三字,然后转身的同时说道:“进来吧。”
短短几步石板阶,裴寄梧跨过雨帘,将伞立于门边,再取下滑落雨珠的披风交给店中伙计,自己则随着王銮儿穿过门厅,于内里会客小厅中坐下。
“这些年,你受苦了。”裴寄梧率先打破沉默。
王銮儿讨厌煽情的戏码,只是淡淡笑笑,“比起寻梦之地少主的日子或许是受苦没错。”
这句回答夹枪带棒,并没有多么友好。
但裴寄梧不在意,主动说道:“近日向荣王谋逆一案牵连甚广闹得沸沸扬扬,你可需要我帮忙?”
王銮儿顿觉意外与之对视,裴寄梧不躲不避认真地看着眼前之人,王銮儿不敌,先行移开眼神,讽赞了一句:“裴少主果真是手眼通天。”
“不过是关心之举。”裴寄梧仍旧凝望着王銮儿的脸,“你从前都喊我梧哥哥。”
王銮儿立刻抬眼反驳,“那都是多小的时候了!”然而抬眼过后又是一个对视,她有些不自然地移开眼神,声音也没那么理直气壮了,“后来我一直喊的是裴寄梧好不好。”
“对。”裴寄梧轻笑,“所以如今也不要喊我裴少主。”
王銮儿轻咳两声,不愿在此话题纠缠,转了话头说:“我确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我想让你帮我送一个人出登阳。”
裴寄梧并不意外,想想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再加上当年王銮儿的娘亲与无人闻的首席交好不是什么秘密,他直接破秘,“无人闻首席?”
王銮儿点头,“我能找的人只有你了。”
“只要你开口,我没有不答应的。”
裴寄梧心里高兴,却又怕王銮儿不高兴,忍住上扬的嘴角。
他们年幼时两小无猜,可世事半点不由人,曾经想怎么笑怎么笑,想怎么闹怎么闹,王銮儿如今不想欠他,起身拱手道谢,“我知此事危险,此事我欠你个大人情,若是日后需要我做什么,我王銮儿义不容辞。”
裴寄梧知道,哪怕他说不用她还,她也会当作没听见。
他便顺她心意保持公事公办的态度,“金鸾庄不是个可长留之地,今晚我就来接人。这段时间你就尽量不要出门了,有什么事让庄里的人去做就行。若是有急事,带信到水天酒庄。”
随后又拿出一块玉叶梧桐交予王銮儿手中,“以此信物作凭证。”
两人经年未见,起初的陌生与迷茫到此刻不知怎的已然全然不见,仿佛有些人哪怕兜兜转转也能如当初最交心之时一般,聚散两茫茫,然吾心依旧。
可她的心还能依旧吗?
王銮儿愣了愣,将玉叶梧桐收好,“多谢,不过我可不是安静等别人来救的人。”
裴寄梧笑而点头,“我当然知道,我只是期望你不用什么事都自己扛。”
听到这话,王銮儿只觉得讽刺,“不靠自己靠谁呢?裴寄梧,现在是永光八年。”
眼前的少年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若是面对面站着,她要抬头才能与之对视。
裴寄梧刚要开口就被王銮儿阻拦,“外面雨小了,你早些走吧。”
她知道她要说什么,无非是还有他之类的话,可惜她不想听也不必信。
裴寄梧沉默,良久才道:“好,等我回来。”
连裴寄梧都要亲自出马,王銮儿明白此时送无人闻的人出城不会像他语气那般轻松,她心怀感激,所以这次王銮儿没有拒绝也没有阴阳怪气,只是面色凝重地嘱咐:
“好,你们行动千万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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