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斤半教出来的学生还是少年心气太盛,单纯,无畏,清澈,不曾浸过猪油。黑夜里,勇敢的年轻人亲手将他们的命运拖向死局。
眼前乌漆嘛黑,二人此刻能感知到的除了彼此,就是进犯双耳的清冽水声。
借着天犬身上发出的光,把祖宗安顿在安全地方后,两人探头细致观察即将面对的局面。
细致分析思索后,叶盛一周身每一跟汗毛才清楚地感知到,什么是神犬天威。笔墨落在纸张上的撇捺终究还是太过无力。
正在思索如何破局时,旁边人忽感到戳了戳他,悄声说到:
“我瞧这狗应该不是暴戾的性情,等我前去调教调教,你找个地方匿好身形不要发出声响,说不定根本无需费力鏖战,息壤就可轻松到手。”
叶盛一闻言觉得甚是有理,相比自己,生灵不论何种体格生性,总是更喜欢和江煜安亲近。还在蓬莱山上时他是不信邪的,总觉得是因为江煜安成日不学无术和它们交流多、关系好,但下山之后才发现这就是天生的亲近。
尤其是和祖宗相处之后,叶盛一已经完完全全相信这种没缘由的东西。
点头应了对方的话,正欲分头行动时江煜安又伸手将人拉住,往叶盛一手中塞了一块铜钱大小的木雕银杏叶,伸出的叶柄忒长,在外围转了个弯将整块实木包了半圈。
稍作端详,苦于光线实在看不清此物细节,但手掌能感触到雕刻的曲线柔润。
疑惑看向此物的作者,拿着伸手晃了晃。看见对方侧头,右耳上挂着差不多的东西,后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耳朵上的另一块“银杏”,示意使用方法。
叶盛一照着样挂上耳朵,忽然感觉似有一阵风穿堂过脑。
“可以传话,我捡你做弩的余料搞的。”
耳边的声音仿佛江煜安本人在旁贴脸说的,听完不自觉打了个机灵。
叶盛一明白此时不是多话的时刻,比了个“明白”的手势便准备上坡找地方。
“随机应变。”
江煜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万籁俱寂,千钧一发,这种不合时宜的好心叮嘱反而激起了叶盛一心中怒火:
当我是傻的么随机应变都不知道?
我是什么拖油瓶么连随机应变都要人嘱咐?
我在山上这么久都是吃干饭的不明白随机应变?
……
越想越恼火,但最后一丝理智告诉叶盛一控制情绪,眼前事情更重要。深呼吸,腿脚麻利爬坡,没有任何拖泥带水,也没给那四个字做任何回应。
上坡后,直线距离越靠近那天犬,叶盛一的动作就越是小心谨慎。极力控制住身体动作发出的声响,最终让他在树上找到一处绝佳的地方。趴在树枝上,这个角度看去正好能将石塔附近,连带着天犬一应看个全乎。
树下江煜安的头顶缓慢靠近正在酣睡的天犬,蹑着步子,一步一顿,灵泉剑举在身前,并未出鞘。
不知何时起,四周竟不再是将整个山林吞没的黑,借着灰暗晨光,事物皆穿戴起自己的颜色。这时,叶盛一才将安放息壤的石塔看得分明。
塔有四面,共五层,底有基台托举。但看得出此地长年无人问津,底部,甚至是整个塔上都有杂草乱生。塔身上刻有浮雕,不似其他地方雕得多是保佑福祉的龙凤海纹,这塔上雕得内容像是在叙事,可惜距离有些远,从树上还看不清。而飞檐上立着的也不是四方神兽,而是一个个跪坐的人像,断了双手,也没有头颅。
有些诡异。
但眼下的情形让叶盛一也想不下去太多,因为那只天犬好像感知到了江煜安的靠近,竟抖落抖落身子站起来了。
树上树下的人不约而同地紧张。
叶盛一将连弩架好拉满,时刻准备着致命一击;那边已经灵泉剑半出,江煜安不清楚对面实力深浅,此刻二人双双处于被动,等待这只巨型天狗做出下一步反应。
清醒的天犬头上三颗天火烧得更甚,将周围的明暗分解照得愈发清晰。等它完全起身后,羽毛锃亮的双翼在后背半立,不用再多搜寻,只用眼睛向下轻蔑地瞟了一眼,高傲的纯黑狗头便锁定“不速之客”的方向。
也许是美梦被打扰后有着想要吃人的冲动,看到江煜安双手持剑,灵泉半出未出的防御姿势后,这天犬竟两只前爪纷纷伏地,硕大的脑袋下潜,三团天火随着狗头而动,连带着改变了周遭一切光影位置——所有事物都像被这番架势唬到了,惧而无动。
持剑之人也有些被震慑住,但在此刻的危如累卵中,他其实更多的却是疑惑——不是说自带天火的灵兽本性温顺忠良么?怎的这只狗攻击性这么强?
确实烈如野犬!
唰——
随着这高调的声音,天犬完全展开了那对儿双翼,两眼带着凶恶怒气朝江煜安蹬腿扑来,完全给他不留更多找寻真相的时间。
眼看着视线内的事物越来越亮,江煜安的手脚好在是赶上了头脑的反应速度,灵泉出鞘——
排浪踏来千重雪,轻手点止万顷波!
左脚推地起势,灵泉在身前展露泛着清冽冷光的剑身,与周遭被天火照亮的橙光氛围格格不入。
黑犬逼近,倏地腾跃而起,双翼在空中完全展开后竟然将视线内的所有景物全全遮挡,像不可一世且拥有绝对自信的王,朝着江煜安以泰山压顶之势扑来。
一切都在顷刻之间发生。
灵泉的剑头刚刚离开剑鞘,扑来的利爪就接触到了剑身——
眼前一片青光暴起!
随后巨大的金属声也刺得头皮发麻,心脏甚至也跟着发毛。
如此声光刺激下,叶盛一浑身不自觉地打了好几个机灵,险些没稳住掉下树去。
青光激起的瞬间,本来怒意滔天的火光止住了腾腾杀气,虽尚未褪却,但能明显看到黑犬的势弱。激荡的橙光与这片青光之间,似乎并没有任何强烈的对抗,倒像是冷冽之意对汹涌怒气的包容安抚。
就像狂风怒卷万里,本想给遇着的小潭静水展示点飞沙走石的教训,没想到只得滴水入静潭——水声滴答,点起的柔缓涟漪,竟泛得狂风无处遁形,安静消散。
烈狗狂如风,遇着灵泉后也似被点化般凶意四散,翅羽反扇,如今平静的在江煜安面前站定。
眼前情节令叶盛一不由得在内心感叹:这就是‘点水止浪’么?这家伙的灵力和灵泉剑意结合在一起,居然不战自威,真的好厉害!
而树下之人可不知道来自树上的暗自赞美,见面前天犬已经没有了攻击的意图,收了灵泉,壮着胆子向前走去。
胆子是有一些,不多。
周身灵力未收,江煜安虽稳住了天犬的情绪,但面对着眼前的庞然大物,想必任谁来都要哆嗦一下。可就在小心翼翼的靠近时,江煜安竟能感到对面情感转变。
‘真的叫我给点化啦?我现在这么强?’
天犬突然温顺地看着江煜安,头顶的天火也烧得温柔起来,反倒叫江煜安自己被吓住,失了方寸。一步一步接近,对方竟然温驯的低下头来!
‘什么情况?!’
江煜安自己也不敢相信眼前情形,但也不敢突然停下动作,生怕有变。直到和天犬之间差不多有一臂的距离时,他见对面还在保持低头的姿势,便伸起右手,向等待中的狗头摸去。
当江煜安的右手触碰到狗头眉心时,天犬居然闭起双眼,任凭江煜安抚摸。见状,一颗悬着心此刻也放了下来,此时的天也更亮了些。
左手握着灵泉,右手抚摸天犬,江煜安的脸上重新挂上笑意——好狗狗!
江煜安向天犬步步靠近的过程费了不少时间,在此期间叶盛一回想着方才的声光场景,便不自觉地走了点神。
说起来,他从未见过江煜安使剑,而在蓬莱山上时他从未认真看过任何一人用过刀剑,尤其是大家进阶更换掉入门木剑之后。关于山上晨练,叶盛一至今还停留在换成真刀实剑的第一个月。
其实只是自己的第一个月,由于灵力太弱,撑不起近身武功所能发挥的极致威力。别的人进阶速度更快些,早几月就有了专属的趁手刀剑。
文晴玉是第一个进阶换剑的,但文家几代都是言官入仕,刀剑斗武方面提供不出什么直接且有价值的资源建议,所以文晴玉也不想浪费多余财力,直接进了蓬莱山的兵器库里挑选。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长枪短刀试了个遍,就在冯瑜也成功进阶的时候,文晴玉终于认定一对儿双剑。
而冯瑜所使的紫阳刀,是冯家早早就备下的。
据说这紫阳刀是三百年前战神邝宁的遗物,刀气潇洒刚正,就算过了上百余年,这刀再次现世时亦如阳光下血气方刚的少年郎。
只不过文献典籍里关于邝宁的文字实在稀少,不同时期、不同版本里的描述又褒贬不一,让人摸不透这位战神究竟是个什么模样脾性。更多的信息都来自民间编的话本子口口相传的,但也亦正亦邪,传得神乎其神。
但冯家给小公子买刀考究不了这么细致,世人都说这是把神用过的刀,管他天神地神总归是在人心里有一定威望的,那便配得上我冯家的天才!于是冯掌柜命人在各种集市黑市寻觅此宝刀,终于在一次私家竞买会里见其踪影,送去两车黄金,将此宝收入囊中。
冯家将紫阳刀送上山时,冯瑜奇怪怎么只有一件物品,问过后得知根本没给庄敬准备替换刀剑。所以他托人在黑市买了块玄铁,在蓬莱地界寻得最有名的师傅,给庄敬锻了把玄铁剑。
宋尔雅体弱多病,跟着晨练习武的最主要目的是强身健体,所以不管练的是木剑还是铁剑,于她并无差别。一段时日后见她面色不再是死尸般苍白,胖老师就送了她一柄短刀日后防身。
没想到短刀使着实在顺手,不出半年,短刀竟成了三柄,开枝散叶般插在宋尔雅的头上做了挽发银饰。
好几个夜晚,叶盛一都因幻想自己进阶而不得安眠。
可他实在突破不了天赋的限制,直到某日经课下学才被胖老师点醒:“走别人的路做什么?自己造一条路不就好了。”
深觉有理,于是他便在机关弓弩方面的深耕,倒腾数月做出了现在手里这把连弩。如今看来,他给自己开辟的这条路算是走对了。
尽管相较于他人叶盛一的灵力算是低微,但毕竟还是灵师,运灵附上弩箭,精准度和威慑力还是与正常弓弩不在一个层面,杀伤普通精怪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那把灵泉,有一年过完年就突然被江煜安背上山,就像谁也不清楚他怎么就进阶换剑了一样突然。据他自己的说法是,小时候皮玩失足掉进一不知名字的冷泉寒潭,大人将他捞出来时,他怀里就抱着这把剑了。
叶盛一当时听闻这番理由后的第一反应就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的事将来必会遭报应!
没想到的是,这报应来的让人如此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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