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塔嶙峋,风雨如晦。
竹声声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塔下魔物密集成群,喧哗之声比天边滚雷更叫人心惊。
一贯激进勇猛的魔尊,在即将胜利的前夕,竟突然更改了命令:只要正道修士甘愿臣服,就不伤他们的性命。
魔物们大多不服,认为此举会让魔族反攻之势功亏一篑,他们质问魔尊,魔尊却只是沉默,在几个大魔的挑唆下,魔物轮番向魔尊发起了挑战。
高塔之上是遮天蔽日的乌云骤雨,高塔之下是兵刃交击的魔焰烈光。
“轰隆隆——”
又是一阵通天彻地的雷响,竹声声翻出那枚兜着白玉的剑穗,她握紧剑穗,仿佛父亲仍在身边,她仍有人可以倚仗。
“这是……什么……?”
因为紧张与害怕,她取出剑穗时,失手打翻了放置剑穗的木匣盖,其内侧刻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如初学般的字:对不起,没能救下他。
是他的字!是魔尊……?是崔寂!
两世记忆于识海交叠,一切似梦却又不似梦。
她无法说服自己,再次等待命运来袭,她必须去和他一起,面对不可知的将来。
“云暄……!”
竹声声打开房门,猎猎狂风中,一个浑身浴血的黑色身影撞入了她怀中。
眼前的男人遍体鳞伤,水藻般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他苍白的脸与异常的黑瞳。
崔寂为了替她试验天络藤的效用,自毁灵脉,魔气无法驭使他打开伏羲结界,便啃噬了他剩余的半副魂魄。
“我没有入魔……我不会入魔……”他伏在她的肩头,嘴唇翕动着,痛得几乎发不出声音。
“云暄——!”竹声声抱住他,眼泪簌簌而落,“我救你,我能救你……”
师弟的魂魄,师弟的灵力,师弟的眼睛,均由她一力造出,哪怕此刻他粉身碎骨,她也要再拼出一个他来。
竹声声倾身递上一吻,万千华光瞬间笼罩住他二人,唇齿纠缠间,崔寂“壤”的体质被激发到极致,他不断将自身的能量反哺给她,藏匿于他体内的元始魔气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惶恐。
“你做什么!你……啊啊啊啊!”
自古神魔共生,此消彼长,魔若作乱,神必诛之。
只因此世魔物尚未降世,神农遗脉之力才迟迟未能觉醒。
竹声声与魔尊似回到了当年,无论高塔之外如何杀声震天、流血漂杵,他二人却只顾拥吻、缠绵,直至天河倒悬,海枯石烂。
一片温存中,魔尊的伤极快的愈合了,他将心爱之人抱回床榻,遵循着本能,依旧贪婪地、不知疲倦地吻她。
沉沦中,竹声声的眼前浮现出一片茫茫丘原,丘原上的花木因无人修剪,它们想如何生长,便如何生长。
数万年前,盘古陨落,神魔初兴时,两族蓬勃兴盛一如无人修剪的花木,他们崇拜绝对实力,却也互相厮杀,抢夺有限的资源。
他们胜的一方唤自己为“神”,败的一方被称之为“魔”,神族不断镇压魔族,而魔族亦从放弃反攻之机。
及至六界分立,帝君垂拱,人族大兴,绝对实力反而要让步于层级、身份和礼节,也由此生出许多的教条、规矩和枷锁。
前世的竹声声,是因正道仙门不敌魔物,天机预言指向了她,她才被扔进魔窟赴死的。
可她却碍于正道身份,为与魔尊苟合之事愧疚了很久。
而今再看,正道仙门也好,天界仙君也罢,无非是将肩上的责任推给旁人,再以旁人的牺牲换取所谓的太平。
“云暄。”
“师姐。”
“我为你,诛魔气,你随我,解宿命。”
“好,都听你的。”
崔寂低下头,如同奉养神明一般,虔诚地亲吻她。
趁他失神的一瞬,竹声声双手结印,神识侵入他识海,神力渡入他灵脉,两人紧紧贴合着,几乎要融为一体。
“诛魔……灭!”
漉月留下的缚魔咒,在彻底失去效用的前一刻,被注入神力,变为了诛魔咒。
崔寂感知着识海中的磅礴灵流,那般蔚然气势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他跪倒在她身前,六界之中,他第一个向她俯首称臣。
竹声声居高临下地盯着魔气,凭它如何叫嚣哭嚎,她亦不为所动。
她眼中无悲无喜,只缓缓合掌,捆缚魔气,而后毫不留情地灭杀殆尽。
“……声声。”崔寂艰难开口,他的魂魄被魔气吞噬,魔气被诛灭,他活不成了罢,“我想最后,唤你……声声。”
“别怕,我不会让你死。”她安慰着崔寂,正如那时,一片伸入窗内的小叶子安慰着自己一样。
“没……关系,能与你……重逢,我很知足……”崔寂笑了笑,闭眼倒在了她怀中,“师姐,我爱你……”
人间已许久未有神力现世,灭魔激起的灵流化作阵阵长风,从药崖丘原吹遍了整个寰日宗。
南殿本在置办婚仪,岂料一时狂风大作,吹落了灯笼,吹掉了红绸,吹飞了“喜”字,什么都给吹得东倒西歪,满地狼藉。
墨瑛见了,发起小姐脾气来:“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收拾!”
众弟子正要去捡,数道惊雷忽而炸在脚边,弟子们缩了手又收了脚,谁也不敢再去。
墨瑛更生气了:“修行之人,这点能耐也没有吗?!”
看弟子们还是不敢动,她走下台阶,欲亲自示范一番。
可头顶立时罩来一片乌云,“稀里哗啦”下起了雨,那些漂亮的、精致的装饰,被雨一浇,滚入了尘土里,就算捡回来,也用不了了。
墨瑛皱着秀眉,狠狠踢飞了落在地上的灯笼,她以为是谁操控了**,专门与她作对。
然而不仅有电闪雷鸣、骤雨滂沱,还有花叶覆霜、大雪纷飞,四时物候如同乱了套般,轮番上演。
司掌物候是天界之事,人间修士再有能耐,也不可逆转天时天意。
墨瑛“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她眼神闪烁,招呼着众弟子:“帝君发怒,尔等还不速速跪下!”
她在谷墨门时即是如此,一旦帝君有神谕降下,奉仙台上便会电闪雷鸣、风云翻涌,待众修列队跪好,神谕便会抵达她师父手中。
弟子们从没见过此等情状,深觉怪异,但见墨门主都已跪下,他们也只好跟着跪。
“咪呜——”
所有人都跪着,唯独有一只三花猫蹿了出去,它体态轻盈、健步如飞,一溜烟就没影了。
墨瑛脸色不善,她虽好奇,却惧于帝君威严,不敢擅动。
曲三禄膝行到她身边,指了指自己的嘴,墨瑛解了他的封口咒:“说。”
“那不是普通的猫,是猫灵。”他胡乱比划了几下,“猫灵定是冲着它主人去的,小姐不是在找尊上吗?快跟上吧。”
“你别喊我小姐,当心漏了身份。”墨瑛看了看天,“你说,这像是帝君发怒吗?”
“小的哪知道这个?不过,就算帝君发怒,也有长老替您兜着,不是吗?”
“你盯着他们收拾院子,我去去就回。”墨瑛拍拍裙摆站起来,追着猫灵离开的方向去了。
雨散云收,霜晴雪化,丘原上的天络藤在神力涤荡之下,悉数腐烂化土,取而代之的,是青竹千顷,碧波泛浪。
绿衣女子足悬银铃,骑在猛虎大小的三花猫身上,从竹林间悠然踱出,三千御灵早有感知,皆前来相迎,追随于后。
银铃“叮铃、叮铃”的声音愈发清晰,墨瑛循声看去,恰与她打了个照面。
竹声声手持藜杖,目光垂于她身,神情虽然淡漠,却充满了不容抗拒的威仪。
墨瑛被那一眼震慑良久,心下慌乱不已,但见女子额心浮现的百草纹,与古书中记载一致,方知她是神农遗脉。
“谷墨门墨瑛,拜见神上。”她朝她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你为何在此?”竹声声泠声问。
传闻神族皆有窥探人心之术,墨瑛哪里敢欺瞒,便直道:“我来此寻无邪尊上。”
竹声声又问:“你为何寻他?”
墨瑛深吸口气,她见神上容貌虽陌生,但不知怎的,身形气韵却与无邪那位侍妾颇为相似。
万一她真是那位侍妾,她总不能对神上坦言,她抢了她的夫婿作赘婿吧?
见她迟迟不开口,竹声声却只是笑了笑:“回去吧,去你该去的地方。”
墨瑛急需招赘无邪,提升修为当然是最重要的,但无邪俊美无俦,她并非毫无真心。
“无邪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你无需忧心,他也去了他该去的地方。”
墨瑛听得出她话中之意,她说无邪之事与她无关,她没有必要再问了。
竹声声驱使着六六,一列长队浩浩荡荡,所经行之处,遍地繁花盛开,将整个寰日宗皆妆点出一派鲜妍颜色。
弟子们终于赶了过来,个个跑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他们见墨瑛跪着,眼中茫然,而后你推我搡的,也打算跟着跪下。
竹声声抬杖止了他们行礼,同时也解去了封口咒,命雀灵衔来鲜花,猴灵奉上仙果,弟子们欢呼雀跃,高兴得快忘了身份之别。
人群中不知是谁,忽而高呼一声:“神上……是夫人!”
弟子们这才察觉,这般慈柔温婉、貌美可人的,不是夫人还能是谁!
“果然是夫人!”
“多谢夫人!”
“不……多谢神上夫人!”
弟子们为着一个称呼笑闹起来,闹着闹着,又悄悄地看神上的反应。
竹声声拢了拢鬓发,未与他们计较,她嘱咐他们,就如从前嘱咐竹菁门的师弟师妹们一般:“时候不早,都回去晚课罢。”她瞧了瞧墨瑛,又继续道,“近来你们功课落下颇多,若再不补救,可要叫尊上失望了。”
商术上前一步,喜道:“夫人的意思是,尊上无碍?”
竹声声微微点头:“待时机到时,他自会与你们相见。”
墨瑛见此情形,只觉满心愤慨,连那些歪瓜裂枣的寻常弟子都不必参拜神上,却独她一人跪着,丢尽了脸,也让人看尽了笑话。
竹声声见墨瑛脸色不悦,似起身要走,于是吩咐着:“曲三禄,送送墨门主。”
待曲三禄与墨瑛走了,她才在弟子们的簇拥中,向南殿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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