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清把清芷送至穿堂，垂花门前站着一个月白绸衫罩着湖蓝缎子掐牙比甲的一个丫鬟正在和染墨说话——先前慕清二人进去找慕老爷时特地留她在此等候。
慕清听染墨喊这个丫鬟叫“采薇姐姐”，又听清芷问“我小娘遣你来寻我么？”这才晓得这是柳姨娘身边的贴身大丫鬟采薇。
慕清暗忖，这慕府果然风雅处处。连丫鬟的名儿都取得这般精巧，竟是两两相对，各有出处。四姑娘慕清娆好丹青，贴身丫鬟便叫“丹青”与“染墨”；三姑娘擅女红，身边的便是“织素”与“采蓝”。如今听闻柳姨娘身边的叫“采薇”，不仅与三姑娘房里的“采蓝”呼应上了，更妙的是，这“采薇”二字自《诗经》，清雅中自带一缕哀愁，正合了柳姨娘那常年笼着轻愁的眉眼。
采薇在廊下焦急地踱步，一见清芷身影，立刻迎上前。她瞥见一旁的慕清，只得强压下满腹话语，垂首沉声道：“姑娘可算出来了，姨娘请您即刻回去。”
她抬眼细看，见自家姑娘从老爷书房出来，脸上竟带着几分轻快，眉梢颦蹙露了些许恼恨。
采薇道：“方才老爷跟前的长福管事亲自去了管事处，眼下已到咱们晚晴居回话，说炭火的事……委屈姨娘和姑娘了。”
清芷闻言，长长舒了口气，越发对四妹妹信服，四妹妹说的对，不能忍。她眨了眨眼，看向采薇的目光里满是困惑。
自己分明为晚晴居解决了一桩大麻烦，怎的采薇话里话外，反倒带着隐隐的埋怨？
慕清将采薇那欲言又止、频频瞥向自己的眼神尽收眼底，心知她们主仆有体己话不便当着自己的面说，便善解人意松开挽着清芷的手，语气温和：“既然柳姨娘急着找，三姐姐就快随采薇回去吧，莫让姨娘久等。”
目送二人匆匆离去的背影，慕清也唤过染墨，主仆二人不紧不慢地朝着锦霞院方向行去。
锦霞院里，慕清刚踏进院门就察觉气氛不对。
云姨娘的大丫鬟叠香悄悄朝里间使了个眼色，慕清会意，放轻脚步正要溜回自己屋里，却被从帘后出来的云姨娘逮个正着。
“还知道回来？”云姨娘一把将她拉进里间，纤长的指甲不轻不重点上她额头，“我的小祖宗，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你今天可是好大威风，夫人方寻我‘夸’我养了个能干的女儿我还不解其意，让叠香去问了凝香馆的漱玉才知道你竟为了三丫头那个上不得台面的，敢闹到你父亲书房去！”
原来今日长福去管事处敲打的消息传到正院后，林氏的脸色霎时铁青，当即恼火噼里啪啦摔了一堆瓷器，犹觉不解恨，又让贴身的冬青把云姨娘“请”过来，云姨娘不怕得罪林氏，面对林氏皮笑肉不笑的讥讽，也敢梗着脖子顶嘴一句“夫人说笑了，都是夫人教得好。”
她唯独怕女儿惹了主君厌弃。
“那对母女是死是活，与咱们什么相干？”云姨娘美艳的脸上尽是忧色，慕清被点得脑袋一偏，云姨娘的话冷冰冰的，甚至听起来残酷又自私。
慕清却不恼，她心知云姨娘的心像一口窄井，满心满眼只映的了她的宝贝女儿。
她确实是个自私的女人，对旁人的苦痛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慕清被现代教育浸润过的道德感让她下意识对云姨娘的态度不适，然而情感上又对她这拳拳母爱搞得心头发酸，真是气也无从气起。
慕清就势抱住云姨娘的手臂，软声道：“小娘快别生气，气坏了身子，爹爹该心疼了。”
又随即扭头，挤眉弄眼对着旁边的叠香道：“好姐姐，快帮我娘倒杯茶来去去火，要那新到的云雾。”
叠香闻言，抿唇一笑，利落地应了声：“姑娘放心，奴婢省得。”
见云姨娘神色稍缓，慕清忙转到身后替她揉肩：“您是没见着，三姐姐咳得小脸煞白，女儿实在看不过眼……”
“她咳她的，与你何干？”云姨娘挑眉。
慕清琢磨找个什么理由，手下动作不由加重，叠香在一旁瞧着，见云姨娘吃痛颦眉，连忙接过清娆动作，把这小祖宗驱赶到一边：“哎哟，小姐您可手下留情，姨娘怕重。”
慕清被推开索性也不忙活了，在云姨娘旁边坐下，喝了一杯茶润润嗓。她思量着云姨娘的性子，这才又开口道：“是是是，小娘说得都对，只是女儿想着，今日他们敢作践三姐姐，明日未必不敢小瞧咱们锦霞院。我这般行事，也是让那些奴才看清楚，连最不得宠的三姐姐我都护着，更何况我们锦霞院的，连阿猫阿狗都不容他们怠慢。”
这样解释一番，云姨娘才脸色好转。
“你说的倒也对，听说正院那头发了好大的火气。”想象林氏气的发狠又无力施为的狼狈模样，云姨娘幸灾乐祸，“压过了那头，你可给娘大大长了脸！”
“不过，你这小滑头，尽睁眼说瞎话糊弄你娘老子，咱们院里什么时候让人欺负过？”
云姨娘转向叠香：“你来说说。”
叠香立刻站直了身子，下巴微扬，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与一丝小骄傲：“回姨娘，从没有过。外头那些人，谁敢给咱们锦霞院气受？咱们不给他们排头吃就是好的了。”
云姨娘没当姨娘时就性子泼辣，又深谙市井手段，管事处若敢短了她的用度，她真能领着丫鬟上门叫骂。
体面是什么，能吃吗？
训诫的话说尽了，云姨娘看着女儿低垂的小脸，心头莫名一软。这孩子病过一场后，像换了个人似的，心思沉静得让她这个做娘的都探不到底。
她伸手，将慕清轻轻揽进怀里，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这总是她的骨肉。
“娘的娆姐儿，受委屈了。” 云姨娘的嗓音是罕见的柔软。
只这一句，慕清所有强筑的心防与那点不甘，便土崩瓦解。鼻子一酸，情不自禁地将脸埋进那片温暖馨香的怀抱。
云姨娘的容貌与她现代的母亲毫无相似之处，她原以为，那份属于母亲的爱早已遗失在另一个时空——遗失在“你不结婚，我抬不起头”的抱怨里，消耗在“妈妈都是为你好”的无休止掌控中。可此刻，这份毫无条件的疼惜，竟跨越了时空，重新落回了她身上。
“才没有。”她闷声反驳，声音带着哽咽，手臂却下意识地收紧，环住了云姨娘的腰，仿佛溺水之人抱住浮木。
云姨娘不再多言，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她的背脊。
“小娘，”慕清依偎到云姨娘怀里，岔开话题，“您方才说父亲夸赞我，可是真的？父亲……当时还说了什么？”
她需要知道慕崇文更真实的反应。
云姨娘只当女儿害羞想听好话，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颊：“自然是真的！长福说，老爷虽面上没多夸，可事后特意吩咐了他去管事处严办，这就是给你做脸呢！还说了，往后你们姐妹缺什么，直接去取，就说是他的意思。这还不是看重你？”
慕清垂下眼帘。
真让人生气啊，从古至今男人的心思都没变。这慕老爷倒是精明的很，在这深宅内院里，寻一处能彰显他男人权威、让他找回些许自尊的所在，把她们母女捧得高高，这会对正妻不满，就在林氏掌家的权柄上撕开了一道口子。她们母女却被放在了林氏的对立面，再无转圜余地。
这手平衡之术，玩得可真熟练，不愧是做官的。
然而云姨娘呢，瞧见她还自顾自乐呵，慕清真觉得被打败了，拿这个活宝无计可施了。
另外这消息来源也让人在意，“今天的事叠香是从凝香馆的漱玉那打听到的？”
慕清佯装随口问道：“叠香竟和漱玉相熟么？”
凝香馆水深着呢，这二姑娘三言两句就引着把矛头对准林氏，三姑娘慕清芷是个没主见又耳根软的糯性子，四姑娘慕清娆既被她戏称“小辣椒”，又从生母云姨娘可见一斑，原先应是个心直口快的“炮仗”。
两人心计手段怕是赶不上这位温和亲善的二姑娘。
这要是真的跑到夫人那里不管不顾打闹一场......
慕清忽然伸手，挽住了云姨娘的胳膊，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
云姨娘被女儿这突如其来的亲昵举动弄得一愣，随即脸上笑开了花，轻轻拍着她的手：“怎么了？可是累了？”
“嗯。”慕清闷闷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小娘，咱们太难了。”
大夫人是凶悍锋锐的老虎，方姨娘是圆滑心机的豺狼，都不是好相与的。
唯一护着她们的老夫人和老爷又不知道其中有几分真心可言。
“您说……咱们能一直在一起吗？”
穿越前在经历漫长的过程后，她已经接受父母不爱自己了，或者爱自己胜过爱她。而云姨娘这般滚烫的、扑面而来的母爱，让慕清平生第一次感到被毫无保留地珍视，心下眷恋。
云姨娘只当小女儿在撒娇，浑不在意地笑道：“傻话，有娘在，自然能一直护着你。等你以后出息了，娘还要跟着你享福呢！”
慕清没有再说话，只是抱紧了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锦霞院里灯火通明，慕清靠在云姨娘温暖的肩头，心底是一片雪亮的清醒。
云姨娘很傻，性格也很差，眼光也不行，看不清形势，分不清忧患，没有关系的。
真的没关系。
慕清闭上眼，于一片温软馨香中，无声地立下誓言。
她会护着她。
她非得护着她。
这，也算是对借由这具身躯重活一场的回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