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执念

寻到了一处僻静的廊下,尹欢拿出怀中的锦囊,看向唐华道:“这是长乘的妖气,我要放出来还给他,若是有不测,你帮我作法。”

“长乘?就是那个掌司蠃母山的神?”唐华讶异地追问,说起来,这个长乘还是远古之神里,最后留下来的几位了。虽说只是一方山神,倒也颇受尊重。而蠃母山,就在昆仑山的不远处。

尹欢点头,随后将锦囊打开,直伸向天空。

唐华也不耽搁,并指施法,协助那丝妖气朝西飞去。速度极快,须臾之间,便已然看不到踪迹。

绕着指尖的一缕头发,尹欢神情有些紧张,一直盯着西边。周边草木上时不时传来花朵暗香,尹欢早已困倦不已,等得差点要睡过去的时候,终于等到了想见的人。

黑云翻动,等看见的时候,就已经驶到了他们面前。云团上站着一个颇为俊美的男子,周身带玉,却还拖着一条细长的黑豹尾巴。云团停下时,男子正好睁眼,淡笑着看向尹欢,“好久不见。”

揉揉困倦的脸,尹欢扬起一丝柔和的笑意,两三步靠近他。缓缓伸手,尹欢抚上他的耳朵,十分怀念地叹,“是啊,好久不见了。”

长乘正打算再寒暄一二,耳尖却突然传来一阵痛。

脸上的笑意尽数消散,尹欢手下发力,一下将他从云团中拽下来,“不过就是我待在黄泉的几百年,你现在还在我面前摆神仙的谱了?说,到底怎么回事,你的妖气为何会流散到人间!”

“诶呀,疼,你轻点!你怎么几百年了没个什么变化呢。”方才的潇洒姿态全无,长乘狼狈地抓着自己的耳朵求饶。

唐华捂脸,纠结要不要装没看到,给这个上神留些面子。

舔了舔牙尖,尹欢这才收手,抱臂冷哼,“本来我就没多少时间,还要来收拾烂摊子。”

悻悻揉着被她捏红的耳尖,长乘明白她说的烂摊子,正是自己。“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约就是十几年前,我有一日在洞中醉酒。可那之后,便是一醉不醒,身上的妖气也是那时泄露的。可是尹欢,你又为何会在人间?”

“我的事等会给你解释,你喝的是什么酒?”

拍拍刚清醒过来不久的脑袋,长乘回想道:“隐约记得是天宫赴宴,司命仙君送的。”

原本在后面专心看热闹的唐华,没想到这把火又烧到了自己这里,立马站直身子讪笑,“是吗?”

“你送的是什么酒!何至于让他醉成这样?”尹欢转身,似笑非笑,眼中戒备意味十足。

“这,是我小仙童送来的嘛,他和酒仙是忘年交,恐怕是从酒仙那里得来的酒。”立马摆手,唐华表情十分真诚,“不过按理说,再烈的酒,也不会那么容易醉的,莫不是山神您喝太多了?”

这下换成长乘迎接尹欢质问的视线,他只好拱手坦白,“那日我心情不好,确实存了大醉一场的念头,不想泄露出去了一丝带着神魂的妖气,还让我昏迷了这么久。”

“你知不知道你的妖气闹出多大的乱子!”尹欢无奈怒斥。

妖气回归之后,长乘也明白这里发生的一切,忙不迭举手,“我会想办法弥补,这样,我去禀明天帝给他们改命,这一世惨死的人,下一世都圆满到老。”

“这条路可走不通了。”唐华抱着拂尘,拿眼睛瞟一下尹欢。

长乘还有些不解,“怎么?仙君不肯帮我这个忙?”

龇着牙笑笑,唐华继续盯着尹欢,“托孟婆大人的福,如今这凡界的人,可不归咱们天界管了。换句话说就是,如今凡人的命,不再是咱们能给定的了。”

“什么?”立马握拳站直,长乘表情几经变化,口中低喃,“你真的做到了,你是怎么完成他的夙愿的?怪不得,你如今半分神力也无,还沦落到这里来。尹欢,你到底做了什么!”

时间流转,他都已然忘了数千年前的往事,却不曾想,那个远远跟在昆仑山仙君后面的小丫头,却完成了旧人心愿。上古之神中,他是诞生最晚的一个,附近又是威名赫赫的昆仑仙境,便一直跟在那人后面。

久而久之,也受到那人的影响。游历山川,纵览山河,见识了无数凡人挣扎在写好的命数里,愧疚地享受着他们的祈求。当时那人就说,有朝一日,要让凡人们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他做了,也失败了。凡间十世凄惨而亡,是神仙们给他最后定下的命数。自己急着大醉一场,也无非是算到了,这是他在人世的最后一世。

数十年过去后,便是烟消云散。

“他不会烟消云散的。”

女子倔强的声音传来,长乘捏拳看着她的眼睛,急切地想知道原因。

深吸一口气,尹欢转头,彷若也是在看那难以遗忘的悠长岁月。“我是孟婆啊,会遇见每一个亡人的孟婆啊。我眼睁睁看着他一世比一世凄苦,狼狈惨淡,意志消沉,我怎么可能舍得,让他真的就此消亡。”

黄泉中的岁月,枯燥乏味,就像是自己煮的那一味汤。连热气都不会冒一下,苍白,透着腐肉的味道。唯有他路过时,会带来些许清风,唤醒她如同枯木的心境。

即便他早已面目全非。

即便他早已记忆全无。

十世凄苦而亡不光是给他定的惩罚,也是给她的。

“他每一世路过黄泉的时候,我都会剖下他的一丝魂魄。九世之后,我留下了他的一滴心头血,以此来喂养魂魄。最后,我选好了一个叫陆蒺藜的小丫头。”

长乘似乎已经明白她都做了什么,再多的难以置信,此时也不由掺进一份倾佩。

“陆蒺藜死后,我设法,让她重生一世。她也不负我所望,凭借着自己的意志,改变了她的命数。她一人的命数变了,凡间所有人的命数也就变了,千里之堤,就这么溃于蚁穴。”

诉说着她这一生最得意的事情,尹欢挽发,笑眼弯弯。你瞧,明明被控制的就是凡人,可挣脱控制的,也是凡人。这些坚韧又顽强的存在,怪不得他生前那样想要为之拼命。

摇摇头,长乘不由赞叹,“包括他在内,都只看到了自己的神力。却没想过,只要给凡人一个机会,他们就可自己改变。”

“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不然我怎么流落到这来了?”尹欢笑笑,朝他伸手过去,“所以我保住了他,从此后他也不会受命数限制,可以长久地轮回转世,做个凡人,过上他想要的生活了。但我,还有私心,我想最后见见他。”

言谈之际,一滴泪闯出她的眼角,带着千年岁月未得到回应的思念,落入沉沉黑夜。

喉头滚动几下,长乘想开解一二,却半晌无言。到最后,也只能苍凉调侃一句,“怪不得你这般好心,要找到我流散的妖气,唤我醒过来。”

扑哧一声笑开,尹欢歪头,“你就当我是为了你这个老朋友呗。”

低叹一口气,长乘不再接茬,闭目念咒,周身浮现白光。猛然睁眼后,揭下贴近心口的一枚玉石,随后低头咳嗽好几声。

“没事吧?”

抬手将玉石扔给她,长乘抹抹嘴站直,“随我幻化成形的玉石,骤然脱离,自然会有些不舒服,但也无妨。这枚玉石,带着上古之神力,最能感应他的存在。”

尹欢的目的正在于此,玉石落入她掌心,便自动幻化成一个黑玉镯子。戴在腕上,透着凉意,激得她眼眶一红。神尊,我很快就能找到你了。

“尹欢,若有他的消息,你代我问声好吧。”长乘转身,却是再踏上云团。当年他受罚之时,自己并未站出来。这份愧疚已背负了千年。

尹欢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情,点头应一声好,“那你现在去哪?”

“虽说现在凡人不受天界控制了,但我凭着神力,也总归能做些事情。好歹是自己的妖气闹出了乱子,我总得弥补一二。”

站在云气上,长乘回头深深看她一眼,咽下未说出口的话。尹欢啊,陆吾他甚至不一定记得你,你这一生,未免太苦了些。

云雾远去,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

尹欢则是瞬间蹲坐在地,把黑玉镯拿下来,闭目卜筮。

良久之后,她错愕地看着地上的结局。

“怎么样?”唐华探头过来问道。

尹欢不答,一把将玉镯拿过来带好,踉跄起身,“哪有夜间卜筮的,困了,回去睡觉。”

立马拽住她的袖子,却又看到回过头的她眼眶含泪,唐华拘谨地收手,“我没别的意思啊,如今我也明白了你的意图,只想问问,你如愿之后,可能跟我走?”

无人回话。

唐华只好再搓搓手,“我总归还是天界的神仙啊。你到时候也如愿了,本身你的寿命也……何妨替我脱一下罪呢?”

“我也没别的意思啊,你就当最后做一件善事呗。况且我现在有神力,你要是有什么不方便做的,我还能帮你啊!”

眸色几变,尹欢摸摸袖间的镯子,突然一笑,又成了那个妖艳少女。“好啊,成交,你跟着我吧。”

而此时的木屋中,沈近竹却躺在床上眉头紧锁,陷入了一场梦境。

薄薄的云雾中,坐着一个翠色衣裙的女子,正在跟一个男子有说有笑。沈近竹拨动几下云雾,迈步往前,本想说话,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声。

云雾散去,女子浅笑着转头,对上沈近竹的目光后又悄然散去。

沈近竹则是浑身一震,她和尹欢有着极为相似的一张脸。但出乎意料的,自己看到的第一眼就认定了她并非尹欢。

云雾再次集结,那女子跪在男子的脚下,似乎在苦苦哀求着什么。男子看不清面目,自己却能感受到他的痛苦与难过。

微微皱眉,沈近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若是尹欢,绝不会寄希望于祈求别人。

念头一起,梦境便短暂地停滞了一下。沈近竹眉头愈紧,凝神往前一步。身体却骤然一空,像是坠入深渊,最后再次对上了女子的眼,看清她的满眼温柔笑意。

“呼!”猛然睁开眼睛,沈近竹盯着窗边微光,愣神了片刻才坐起来。自己为何会突然做这样的梦,梦中的那个姑娘,又到底是谁?

西水行四百里,流沙二百里,至于蠃母之山,神长乘司之,是天之九德也。其神状如人而犳尾,其上多玉,其下多青石而无水。——《山海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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