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四左右看着,掏出厚厚一叠银票塞到老闫手中,一下子腰带都松了一圈,“这是我这些年全部的积蓄了,你看在咱俩同乡这么多年的份上,帮我想想办法。”
老闫目光落在银票上,被肉堆挤的眼睛露出油光,纠结片刻后,叹了一口气,数出三分之一银票还给杨四,道:“今晚有个大买主要来验货,这位是能在上面说上话的人,我可以给你机会在他面前露个脸,但能不能把握住,就得看你自己了。”
“哎好好好!”杨四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缓缓抬起头,呼吸着迎面吹来的夜风,就在他长舒了一口气时,异变突生。
杨四瞳孔皱缩,周遭空气仿若被一股无形吸力瞬间抽离,憋闷之感汹涌袭来。
视线中,一个戴红色恶鬼面具的人如鬼魅般,跨过倒在地上的侍卫,几步便从院门走到他们面前。
红脸恶鬼獠牙锋利,双目怒狰,瞳孔的空洞之下是另一双闪烁寒芒的瞳仁。森然的威压自红恶鬼身上散发而出,杨四和老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颤抖着匍匐在红恶鬼脚下。
与此同时,笑脸狐朝这边走来,略过跪地的两人,径直走进屋内,挡住了里面人的视线。院中的莫岱平和阿憧左右各朝一个方向,开始搜救小孩。
红恶鬼冷漠道:“大买家何时来?”
两人哆哆嗦嗦的,半天吐不出一个字。
红恶鬼一脚踩在老闫的肥厚的手背上,如同踩死一只蝼蚁一般,狠狠碾着。
“啊啊啊啊!”
“不说是吧……”红恶鬼缓缓从头上取下一把红色梳篦,蹲下身,一眼碎了老闫头顶的发冠。散乱的头发如杂草般炸开,红恶鬼轻蔑地挑起一撮头发,拿着梳篦在毛躁的头发上一下一下,自下而上梳着,嘴里的话犹如恶魔低语。
“无忧顺梳是无忧,无忧倒梳是千愁……食去喜、怒、忧、思,便只留恐和惊吧。”
随着她话音落下,老闫头顶如有惊雷劈下,整个人陷入无尽的黑暗,周围全是鄙夷、唾弃、咒骂之声,他牙齿直打颤,疯癫地喃喃自语道:“不是我……不是我的错……是他,是那个魔鬼……那个魔鬼回来了!我不听话……不听话的孩子会被魔鬼吃掉……娘,他会吃了我的!”
旁边的杨四看到这一幕,吓得浑身一抖,两腿之间瞬间感觉到一股热流。
红恶鬼一巴掌落到老闫脸上,将他打回点神智,厉声道:“说,大买家叫什么,何时来。”
老闫手抖得更厉害了,湿透的薄衫粘在后背上,结结巴巴道:“……韩栖,戌……正……”
小屋另一边,莫岱平在堆积的干草垛下发现一个暗门。门打开后,三个小孩目光呆滞地望着他,脸、胳膊、腿上全是伤痕淤青,他们身边有好多具不完整的骸骨,触目惊心的利器伤、顿器伤深深印刻在白骨之上,边缘的角落里,还有六个小孩瑟缩在一起,不敢抬头。
莫岱平心中暗骂一句,用平生最温柔的语气安慰道:“别怕啊,我是来救你们的,你们先在这儿再等一会,不要出声,一会儿叔叔把坏人都打跑了,再来带你们出去。”
左右都传来找到孩子的声音,娳儿独自站在院中,静静看着几人,清风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勾勒出衣衫下瘦得惊人的背骨,整个人轻得仿佛随时能随风飘走。
四人简单布置后,莫非榆和郁问樵带着老闫和杨四走进屋内,关了门,莫岱平和阿憧换上侍卫的行头,站在门口。
又一阵风吹过,林间小屋一片静谧。
戌时正。
马车行驶之声自山路间传来,不一会儿,一辆豪华马车停在小屋门口,一个面相阴沉的男人踩着车夫的背,从马车上下来。
阿憧面无表情地将人拦下,道:“请出示身份凭证。”
阴沉男人看都不看他一眼,就这么静静地站着,像一尊冷漠的雕像。
车夫刚从地上爬起来,就跑上前,拿出一块布狐假虎威道:“放肆!韩大人的路你也敢拦?睁大你的狗眼清楚了!”
阿憧象征性地看了一眼,打开了门,侧身让路。
韩栖耷眼瞧着门后满是灰尘的石砖,心中满是嫌弃,顿了半晌才迈步进去。
他目光扫过空无一人的院子和明亮的晃动着人影的房间,眸中生起怒火,快步走上,隔着帕子推开门。
“闫有鱼!你……”韩栖刚跨过门槛,便愣在原地。
只见门内两个被绑了手脚,嘴里塞着各自衣裳碎片的人,面对着他跪在地上。抬头向他呜呜的人,他不认识,而另一个蓬头散发的人,从身形来看,应是闫有鱼。
韩栖顿感不妙,掉头就要走。
“韩大人,这是要去哪?”
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自背后响起,一阵妖风吹过,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韩栖喉间一动,慢慢地挪动步子,转向隐藏在黑暗中的声音,问道:“你是人是鬼?”
“杀你的人,索命的鬼。”
一团暗红火焰突然在韩栖面前燃起,将他眸底最深处的恶念照了个通透。可韩栖见着鬼火非但不害怕,反而松了一口气似的,冷静道:“你想要什么?我们可以商量。”
“我想要什么……倘若你能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或许能饶你一命。”
“你想知道什么?”
“诱拐,虐待,贩卖……所有。”
韩栖沉默不语。
暗红火焰猛地向他逼近,腰间昂贵的玉佩顷刻间化作齑粉,归于尘埃。
“我可没耐心,你不说,我有的是办法知道。”
韩栖咬咬牙,道:“你不能杀我,我们有过约定,你们不能干预这件事。”
“约定?”
“你们不是要魂魄吗?我们用完后,这些孩子最后都会给你们送过去,就算你们内部分赃不均,也……”韩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眸中浮现一丝诧异,“你不是念城的鬼?”
一张红恶鬼面具显露于火光之中,韩栖看着那面具下的红色人影,疑惑更深了,“你是人?不,不对……是鬼?”
红恶鬼不答,略过韩栖,绕到他背后,拿起梳子给他梳头。
韩栖僵着脖子,鸡皮疙瘩从头麻到了脚,他仿佛闻到了来自地狱的森寒之气,阴冷的、血腥的、暴烈的、致命的。
一下、两下……梳到第四下的时候停了下来,韩栖神情恍惚,瞳孔缩到极致,整个人僵硬得如同石雕,仿佛看到了极为恐怖的东西。
接下来的流程和闫有鱼一样,在红恶鬼的帮助下,只剩恐惊的韩栖,老老实实地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具体的流程和人员分配他不知情,他所提到的只有两个名字重要,一个叫“黄莺”的人和一个叫“冥蛾”的鬼。
苍门记载,冥蛾,来自冥界的飞蛾,生于地狱之炎,灭于日火之灾。
“是曹娥。”郁问樵走出来道。
“又是她,看来还是让她死得太便宜了。”莫非榆瞥了一眼韩栖,推开房门。
颂——!
清冽的风鱼贯而入,刹那间助长火焰熊熊燃起,恐惧在疯长,痛苦在嘶吼,全都化作火焰的养料,被它毫不留情地吃进肚中。
暗红的火光充斥着整间屋子,宛如恶魔显现,门是它贪婪的血口,窗是它妖冶的戾眸,它还在不停吞噬、蔓延,誓要烧尽一切脏污与罪恶。红恶鬼和笑脸狐的身影镀上暗红光晕,呼啸出的热浪卷起一红一青的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好似索命判官,自深渊而来。
院外,莫岱平和阿憧抱着、牵着十几个孩子,望着这诡异但神圣的一幕,心中所有情绪似乎也被火焰卷走,只留下前所未有的震撼。
随着两道身影从中走出,火焰攀上高高院墙,便停止了脚步。
娳儿倒映火光的双眸忽然暗淡下来,飘远的思绪逐渐收回,那副逐渐变得透明的脸上,扬起一个释然的笑容。
“娳儿?!”莫非榆身形一闪,冲到娳儿面前,抓住她的小手,慌乱地看着她一点点消失的身体,一瞬间所有不对劲的地方都解释通了。
见娳儿第一面时,莫非榆便觉得有哪里奇怪,当时没有多想,现在看来,怪就怪在她身上的活人气息太浓了,浓得异常,就像身有异味之人拼命往身上喷香水,恨不得泡进香水中一样。娳儿身上的生气就像是泡来的,只不过她遮掩得太好,连莫非榆都骗了过去。
“娳儿……”郁问樵哑声道。
“莫姐姐,郁哥哥,你们别伤心,娳儿现在很开心,和你们在一起的这几天是娳儿最开心的时候……其实,我早就死了,三年前,就在这里……”娳儿回忆起痛苦的记忆,稚嫩乖巧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凶色,“那些人一次次将手伸向我们,无论我们如何哭喊、挣扎、反抗,换来的只有他们更恶心的嘴脸!原来长辈们总夸我聪慧,可那时候我却连咒骂的话都说不出两句,我苦学琴棋书画,最后却沦为那些人助兴的工具……该死之人不死,我不甘心!他们亦不甘心!”
娳儿眸中燃火,眼眶却淌下泪水。
良久后,她望着烧尽的院落,呼出满身浊气,落在莫非榆和郁问樵脸上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
“我不愿就这么离开,我要为他们报仇,也为自己报仇,可我只是孤魂野鬼,杀不了人。就在我迷茫之时,听到了一个声音,那声音教我存魂之法,可以让我像活人一样待在世上,但还是不能杀人。于世这三年间我找了许多人,只有你们,愿意带着我,帮我报仇雪恨。”
娳儿的身体越来越淡,声音也越来越轻,她想帮莫非榆擦去眼泪,但早已什么也触碰不到。
幽林、星辰透过她的身体,点点消散的银光如蒲公英飞向远方,深沉的夜空中回荡着小女孩最后的真诚的告别。
“谢谢你们……为我生命的最后带来一丝光……”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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