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非榆望着那消散在眼前的人影,怔怔出神,一只手将她拥入温暖的怀抱,顷刻击溃了她所有的伪装,也容纳了她所有的敏感。
莫非榆把头深深埋入郁问樵怀中,攥着他衣领的手紧了紧,哽咽道:“我怎么没能早点察觉……”
如果她早早抓住那点“不对劲”或许能有办法……有办法什么呢?让娳儿在世间待得更久一点?还是让她继续以魂魄的状态活着?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游离的魂魄最后会变成什么,迷失自我,癫狂暴走,彻彻底底沦为邪恶的提线木偶,即便有办法保助神智,在世间待久了,也会一如当初的金桂儿,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她只是一缕残存的魂魄,弱小到微不足道,能在这世上游荡三年不往,除了她的执念之外,她所说的“存魂之法”才是关键。
到底是谁告诉她的……难道告诉她办法的人或鬼,也和这些人贩子有仇?
懊恼、悲伤、疑惑,莫非榆将注意力转移到背后的疑点之上,渐渐平复了心情。
“她只是去了更好的地方,那里也有等待她的人,娳儿不会孤独的。”郁问樵抚着莫非榆的背,轻声道。
是啊,相比起来,她此刻脱离的才是地狱。
莫非榆回头望向那些孩子们,最后目光停留在几个神情麻木和仍旧害怕得发抖的孩子身上。她走到这几个孩子面前,温声道:“噩梦已经结束了,如果担心以后还做噩梦的话,我有一个神奇的办法,可以把住在脑海里的恶魔统统赶走,让他们再也不敢来打扰我们,有没有人想试试?”
一个小女孩缓缓把头转过来,试探地开口道:“……真的吗?”
莫非榆笑道:“真的。”
“那……这个办法会很疼吗?”
“一点都不疼。”
小女孩咬着满是痂的嘴唇,扣着手沉默良久,最后鼓起勇气道:“我不想做噩梦。”
“好,那我们以后都不会再做噩梦了。”
一会儿后,另外几个小孩见小女孩果然不发抖了,还梳了一个干净漂亮发型,也鼓足勇气凑过来,还有两个眼神已经无光的孩子,最后也面无表情地流着泪,僵硬地点了下头。只剩最后一个小男孩,大概**岁,始终注视着火烧的废墟,无论怎么说他都无动于衷,好似要将这仇恨深刻进骨髓中。
莫非榆想了想还是没有给他用无忧篦,只是拜托莫岱平帮忙多留意这个孩子。
莫岱平和阿憧将孩子们抱上马车,回过头来忽然有些抱歉,“魅娘娘的消息暂时还没有,那些大家族的人每年也没几人能见到她,所以还得花点时间。”
“无妨,你们已经帮我们很多了,先把他们安顿好吧,有些人家若是故意丢的孩子,也没必要再送回去了……还是看他们个人意愿吧。”
“灵姐放心,那我先把他们带回去,‘黄莺’这条线索我再去查查,有魅娘娘的消息了我也第一时间告诉你们。”
“好。”
马儿长鸣一声,拉着沉甸甸的车厢离开。
林路两旁传来虫鸣鸟啼,打破暗夜的深沉,木轮转动着,碾压在来时的浅辙上,留下更深刻且长远的印记。那辆原本只乘一人的马车如今人满为患,几个小脑袋伸出窗外,在驶向满天繁星的清风中挥舞着手。
焦黑废墟前的身影双双微笑着,注视着离去的马车许久。
郁问樵的手勾进莫非榆手心,声如温玉,“想去哪?”
“不知道……随便走走吧。”
没有跟着他们一起回去,一是因为马车坐不下,二是因为不想。其实主要是因为不想,城里人来人往,只要置身其中,感受到那份人间烟火的热闹,莫非榆便会不自觉地联想到大宰场的混乱,那就像一个定时炸弹,催促着她尽快寻回所有曹谱鬼页,找到解救他们的办法。
一想到这里的安宁不久之后也将迎来毁灭,内心便不免挣扎,也只有在有远离人烟的时候,压在心上的重石好像才会提起来些许,让她得以喘息。
也许巡使小莫,鬼主灵离都能轻松应对这些事,但她也是上沙的莫非榆,而这个莫非榆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面对不知不觉间堆积在肩上的担子,她也想逃避,什么都不去想,哪怕只有一会儿也好。
两人就这么在山间漫步,没有目的,没有方向,遇到岔路口了就转树枝,走到没路的地方了也不回头,即便草丛没过膝盖,也要走出一条路来。
流云缓动,树叶攒动的沙沙声像是虫鸟高歌的背景音,芳草的清香幽幽滑过鼻尖,清涩中夹杂着一丝甘甜。
莫非榆和郁问樵并肩坐在一处矮崖边,仰望着高悬中天的满月,忽然一阵风吹来,带来萧瑟的凉意。
“夏日就要过去了。”
莫非榆嗯声道:“很快就该吃月饼了。”
郁问樵偏头勾唇一笑,问道:“饿了吗?”
“没有,就是看着月亮有感而发。”莫非榆顿了顿,道:“……等到吃月饼的时候,一切应该都圆满了吧?”
“不一定。”郁问樵也故意学她的样子顿了顿,等莫非榆蹙眉看向他,才笑着开口,“或许在那之前就圆满了。”
“郁褚师的话向来如有神助,不当算命先生真是屈才了。”莫非榆略带可惜地揶揄道,说完又觉得不妥,摆手道:“还是罢了,你这样的,多半会被当成祸国殃民的妖道,还是留在本大人身边安全些。”
“不是说我算得准,怎么又祸国殃民了?”
莫非榆看着他的眼睛,手指捏上他的下巴,嘴角勾上一抹邪笑,“因为长了一副祸水的皮囊。”
话说完,停了两秒,莫非榆看见郁问樵上扬的嘴角,顿感不妙,二话不说跳了下去,心中暗叹:果然这种话还是得带着面具才能说。
她抬头望向笑容无奈的郁问樵,伸出手道:“下来吧,我们该回去了。”
郁问樵微微一愣,眼前这个画面似乎有点错位,但略一思索后,也并无大碍,于是便像一位备受宠爱的妃子一样,幸福地向他的王伸出手。
就在指尖即将相触之际,阵阵烟云如海啸般向他们包围而来,郁问樵迅即拉住莫非榆的手跳下,背对背警惕地环视周围。
这烟云带着七彩的光晕,瞧着非但不恐怖,反而有种景区营造仙境氛围的美轮美奂之感。可越美丽的事物越凶险,莫非榆沉气正欲张开鬼力屏障,那烟云便将二人瞬间淹没。
视线一片模糊,七彩光像是灯球一样,迷花了人眼。莫非榆顾不上别的,回头往前一抓,正好碰上了同样抓上来的手,便与那只手十指紧扣,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莫非榆和郁问樵看到对方时,心底都松了一口气。
几团暗红火焰在两人周围环绕着,莫非榆环顾四周,荡开的鬼力没有震开这片诡异的七彩烟云,也没有发现其他物体。
两人并肩徐行,用火团开路,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丝竹之音,曲声悠扬,带着丝丝缕缕的缱绻。
顺着曲乐声前行,烟云渐稀,一座古朴典雅的乐坊,仿若自天际而来,在时光深处悠悠浮现。
朱红大门半掩,门上精美的花纹历经岁月,依旧散发神韵。郁问樵轻轻推开那扇门,更为清晰的乐声扑面而来,厚重而长扬的编钟,空灵而悠远的古琴……皆如清风明月般,令人神往。
门后是碧瓦朱檐,钉头磷磷,那些七彩烟云如丝带穿梭在亭台楼阁之间,不知何处来的花瓣洋洋洒洒,飘落到两人脚边,像是在欢迎客人的到来。
这场景虽是离奇,但莫非榆至今未感受到半分杀意。
前方木桥上缓步走来三位女子,模样端庄,画着同样的妆容,穿着同样款式的衣裳,唯一的区别是,领头的那位,衣领腰带是紫色的。
紫衣女子细眉半阖眼,就像古画上的女子,走到二人面前微微行礼,道:“两位请随我来。”
莫非榆自然不会这么乖乖跟她走,先是探到了三人身上的鬼气,随后厉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紫衣女子眼眸微抬,道:“情狱乐坊,也是魅娘娘的住处。”
“魅娘娘?鬼主杜魅?”
“正是坊主。”
如此看来,杜魅知道他们在找她,也知道他们的行踪,以这种方式将他们带到乐坊来,也不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她找我们来所为何事?”
“两位请先随我去沐浴,稍后见到娘娘便知晓了。”
“沐浴?”
莫非榆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跟着紫衣女子三人走到两座小亭之前,看到“华池”和“暖汤”两个招牌才反应过来真的是要沐浴。
那两位女子各自站一边,道:
“小姐请随我往暖汤。”
“公子请随我往华池。”
“请二位尽情享受,我会在此恭候。”
紫衣女子笑眯眯的,态度十分和善,但总不正眼看人,让莫非榆有一种被卖了的感觉。
她走到暖汤的卷帘前,隔着一潭池水与郁问樵遥望一眼,掀帘进入。
帘后依旧是室外,但却像进入了另一个空间,左右目之所及的最远处不过二三十米,看不到更远处,或者说看不到外面的景象。花香弥漫在蒙蒙雾气之中,莫非榆在女子的带领下,走进一个隔间,刚一进入,就被里面的景象怔住了。
四方的汤池前,两排衣衫单薄的姑娘正站在门口,齐齐朝她行礼,在引路女子的一声令下,便蜂拥上来,嬉笑着帮莫非榆宽衣解带,过程中无论她怎么推辞拒绝,终是抵不过侍女们的执着,最终沦为任人摆布的洋娃娃。
起初莫非榆是觉得这是这儿的待客之道,但后面又觉得她们是怕她自己洗不干净,毕竟她们的服务实在是太细致了,不禁让她怀疑杜魅是不是有洁癖。
许久之后,莫非榆红着脸,换了一身新衣出来,看见郁问樵脸也红红地站在那,快步上前问道:“你也……被洗了?”
郁问樵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开口。
莫非榆还是第一次见他这副表情,脑海中警铃大响,质问道:“给你洗的人是男是女?”
问完这句话,她又突然觉得没有意义,这家伙可是男女老少通吃,都能让鬼惦记。
“没,我拒绝了……只是穿衣的时候,有两位男侍太过热情……”郁问樵尴尬一笑,抬头岔开话题道:“我们走吧,别让主人家等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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