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馆子每天都会接济不同的流民孤儿做工,几十年如一日,陈老板也成了城里出名的大善人。
为了不辜负期望,陈老板每日中午都会做一锅粥放在门口。白米葱花,运气还能捞着一点肉沫,吃着有滋有味。排队打饭的不只流民乞丐,有时也有赶路歇脚的,干活累了的,可是吃食就这么一锅,有饭吃的人来分一碗,不管是占便宜还是偷懒图近,流民们都是不愿意的。几次三番都要吵起来,但只要陈老板出面,大家拌几句嘴便散伙了。
后来陈家馆子门口的锅换了一口更大的,街坊都说陈老板人太过实在了,门口有免费的饭,谁还进你店里吃呀。陈老板挠挠头,嘿嘿笑道:“粥放门口就是让人吃的,请人吃饭却不请人吃饱饭,那我还开馆子作甚,说不定他们今天吃了这碗粥,明天就会记得这个味道,后天就会进来尝尝其他菜,我陈家馆子的客人就越多越多了!”
众人就当听个乐,他们与陈老板相识几十年,自然知道他是个憨厚大方的主,否则也不会一辈子都没存上几个钱来讨媳妇。
陈硕走的那天有许多人来送。
他被人发现的时候还站在灶台前,饭做了一半,手里拿着锅铲。
下葬的那天,木怡在前,赫阳王、华先生位左右,一条小街堵满了人,有看热闹的,但更多是来陈家馆子吃过饭,受过陈老板恩惠的,几百双转着不同回忆的眼睛流露出相同的情绪。哀伤、惋惜、不舍......填满路中间走过棺桲的一道空白,两街望其相送。
人群背后,独属于陈家馆子的那一份热闹温馨似乎也随着它的主人一起离开了。
幽暗的厨房没了灶火的热气,冰冷得有些陌生。江念守着那口大铁锅,吃完了陈老板没做完的菜,像往常打烊时一样,打扫清理,关好大门。
他回到平镇,把那半亩地收回来,重操旧业。
陈家馆子关门,木怡习惯的逛街路线忽然缺了终点,她漫无目的地时走时停,走着走着就到了平镇,接着再走便到了大田坎上左边第三户。
有了第一次后,江念家便顺理成章代替陈家馆子成了闲逛的终点。
她习惯每次来都给屋主放一点钱,喝一杯水,再坐着休息一会儿,听风吹草动,闻人家飘香。这间院子给她的感觉非常熟悉,或许是因为这里和陈家馆子一样,每天都有不一样的人,而每一个陌生人又都带着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
次年,江念回到家发现他挂在屋子门口的钱袋子已经许久没有变化了,于是他不知抱着怎样的心情搭了一辆进城的马车,赶到华府。
江念态度平淡,谈不上不礼貌也谈不上友好,说的话在守门人眼里就是鸡蛋里挑骨头,凑不出几句有用信息,所以不出意料被将军亲卫拦了路。
赫阳王交代完手下事宜,抬手挡在眼前,拇指和中指捏了捏两边太阳穴,眼皮疲惫地合上又睁开,扬了扬头走过来问话。她嘴鼻长得很像华知府,眉眼像木怡,只是军营生活让她多了几分英气,现下又像是熬了几个晚上,眼下乌黑一团。
赫阳王听侍卫汇报完,问江念:“你叫什么名字?”
这问题他从小天天回答,但碍于很久没人问过,开口略显生疏,“我叫江念,家在,平乡大田坎,左边第三户。”
赫阳王在记忆里搜寻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叫江念的,但她知道平乡是现在的平镇,她母亲闲来最喜欢去那里散心。看这人一副农户打扮,许是母亲在平镇相识的朋友,于是便放他进了门。
庭院花草争先仰头,府中之人掩面垂首,幽静的院子里传来抽泣的声音,那声音被压抑地很小,没敢让房里的人听着。
屋门半掩,门内左右的角落里摆着大小不一但个比个精美的盒子,一本写着“礼品策”的红本安安静静躺在最上面。
江念想起今日是木怡的生辰。
往年这个日子前后木府和华府上下都是笑声一片,出门采买的丫鬟一批又一批。反观今日,华府中不仅没有装饰,该笑的人却都是在哭。
书上说,人在悲伤的时候会哭;陈叔说,生辰是一个高兴的日子。
那为什么人会在高兴的日子哭?
江念左思右想没有想出的答案,躺在床上的人回答了他。
木怡面色煞白,气息轻微,额间花钿和朱唇如红墨滴在白纸上一般夺目。紫檀床,绿纱帘,百花红丝被,多般色彩流转在她半阖的眼眸里,像是揉进了面团,平静且安详。
儿子好像在哭,握着她的手一颤一颤的。她身子很乏,想摸摸儿子的头叫他别哭了也抬不起手。
模糊的视线里闯出一张陌生的脸,脸的主人很平静的在脸上写出了他的问题——你要死了吗。
木怡觉得好笑,僵硬的嘴角微微抽动。
好不礼貌。
感受到熟悉的待人方式,木怡涣散的眼眸中写上了她的回复——好久不见。
她很努力地吸了两口气,气力全无地咳了两声,随后徐徐说道:“我这一生遇见了许多人,皆是匆匆一面......但他们都待我很好......能被善意包围,五十载,亦不枉此生......”
木怡眼神黯淡,双唇轻合,一张娇美不减的微笑定格在脸庞。
春光普照,万物复苏,他们喝彩新生,也欢呼死亡。
树叶绿了又黄,人们死了又生,邺阳城百姓换了一群又一群。江念穿梭其中,漫无目的地走着,被人撞了,别人说“对不起”,他问“你为什么活着”。
华夫人死后不久,邺阳城弥漫开一种病,人们叫它“不脸症”。患者不记得别人的长相,旁人转头也会忘记患者的长相,许多人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有没有得病。恐慌比“不脸症”蔓延得还要快。
得“不脸症”的人很多,大街上比比皆是,只要不照镜子不与人交谈,他们就永远不知道自己得病了。有人欲统计患病人数,将患者集中起来进行医治,却发现根本统计不了。倘若不解决病症,“不脸症”的数量便是无穷无尽;患者聚不起来,“不脸症”便会感染更多。
人们害怕,逃离的人越来越多,最后只剩下被外界所不容的患者。从此邺阳城不复存在。
一隔数年,北楠西北之境传出死城平都的传闻。
天花色彩如泼墨从天空瀑下,混浊成无边的黑。
五人不约而同凑近了些。
头顶传来冰冷的声音:“人生何意。”
突如其来的黑暗并没有将恐惧成功植入人心,予桔和井棠都还沉浸在木怡死去的悲伤中。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莫非榆不敢轻易回答。
兰归提步答道:“有志追志,有好追好,悠然乐哉。”
那声音平纳如木:“无志,无好,人生何意。”
兰归退半步,回头摊手再无答案。
郁问樵不紧不慢说道:“领略世间万物万情,追寻本心,即为人生之意。”
声音继续说:“不图万物,不具万情之人,活而何意。”
郁问樵转眼看莫非榆,好似是在示意轮到她回答了。
这么高深的问题,古今能有几人真正想明白了。一个活了千年的鬼竟叫她一个才活了二十几年的人回答。
这不是拿人命开玩笑嘛!
莫非榆不想回答,但情况容不得她不想,只好硬着头皮道:“既然活着那便活着,想不出来的问题何苦再想?况且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意义,更没有那么多对号需要入座。”
说完,她又想了想,不会答题但要用公式填满空白凑分地又补一句:“实在要问,江母是你的意义,陈老板是你的意义,木怡是你的意义,江念和千面无缘都是你的意义。”
实属是死马当活马医了,莫非榆心想,这么多应该大概也许能碰上一个吧......
烛火一瞬间点燃黑暗,短暂几秒炫目后,他们所在的地方仍是平都大街。
此时平都城灯火全亮,犹如寂静萤火星河。
与他们对立而站的是一个身着灰白布衣,面带无脸百花面具的褐发男子,他站得笔直,衣角平展,像一座木雕。
花面具发出木头般沉默的声音:“想不出来就不想,你就是这么活的吗。”
莫非榆感觉有被冒犯,但她理直气也壮:“没错,就这么随意。”
千面无缘,听上去是个淡漠别致的名,没曾想人这么朴素,衣裤上有不下十处缝线,使得袖子一边长一边短。陈老板说小工是流民,倒是非常贴切的说法。
话落后,千面无缘半晌没再开口。城中无风,火苗静立,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莫非榆紧张得咽了下口水,心念菩萨保佑佛祖保佑,保佑她这次没说错话。
霎时,被卷到半空侧门朝下的茶馆坠下六副桌椅,在即将碎地时翻身安稳地落在地面。
“请坐。”千面无缘侧对着人坐下,手心朝上接住了随后坠落的茶壶和茶杯,气定神闲地倒上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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