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嘉年想,这么多年吵吵闹闹都过去了,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恐怕何安平自己都不清楚吧。
她甚至都没有露面,只是从北京打了个电话回来,对这个多年以来名存实亡的丈夫说:“我想好了,我们离婚吧。”
这种通知的语气让费建明在第一时间暴跳如雷,把手里的饭碗摔了个粉碎,费成章去找来扫把收拾地面,费嘉年坐在桌边没动,安安静静地咀嚼嘴里的小白菜,心里这把悬挂多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砰然坠地。一碗饭吃完,他擦了擦嘴,想:终于。
费建明对他这种若无其事的反应非常不满意。严格来说,费嘉年觉得自己的父亲更像个小孩而非成年人,对别人的关注有非同一般的执念,一旦觉得自己没有得到应有的关注,就恨不得立刻倒在地上打滚,眼下没有这样做的原因,大概是觉得在儿子面前还需要维持基本的威严。
费嘉年一碗饭刚吃完,爸爸的筷子就堪堪落在手边,他抬头看费建明,后者皱着眉道:“你妈也太不像话了!”
费嘉年只觉得好笑。他似乎想在儿子这里得到赞许和认同,认同什么呢?认同“何安平这个女人脑子有病”,还是“她休想离婚”?
这是正月初六的早上,樟县人的一天才刚刚开始,费嘉年洗了碗筷、收拾好昨天祭祖用过的烛台,在爷爷再次试探着挨过来的瞬间,突然觉得无比疲累。
他买了最近的一班汽车票回信川,一路上道路颠簸,费嘉年靠在玻璃窗上冷冷地想,费建明大概会很生气,老婆也不听话,儿子也不听话,一个个都要造反。但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父母之间的双面胶和粘合剂,他也早已做厌。
爷爷应该也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不死心,就像过去二十几年一样。老人总想着一家人团团圆圆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有点小争执,只要人还在一块儿,心就不会散。即便在遭到费嘉年的冷酷拒绝之后,他依然在电话里小心翼翼地试探:“你妈妈联系你没有?”
“没有。”费嘉年的回答短小精悍,爷爷立刻道:“那你去问问她嘛。”
橱窗外,纪南看他一动不动,颇有些纳闷地做了个询问的表情,费嘉年从椅子上站起来,“我不会问的,爷爷,您也别问了。”
这通电话结束得太仓促,有些话费嘉年本想掰开揉碎了认真讲一讲,纪南在外头站着,他只能匆匆挂断,这些话就留在了脑海里来回盘旋,像一群密密麻麻的候鸟。
纪南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你有事的话先回去吧,我自己回家。”
费嘉年恍如梦醒:“继续跟你爸爸谈?”
“嗯。”她推推他,“你回去吧。”
“送你到你家楼下。”
两人心里都装着事,满满当当、沉甸甸,一路上手牵着手,连话也不多。走到电梯口,费嘉年低头问她:“你自己行吗?”
“不然你陪我上去?”她大胆假设,一股脑推翻,“然后被我爸揪住,从我俩怎么认识到什么时候确认关系、打算何时结婚、家里几亩田几间房,一一盘问清楚。哦,还有冯一多,还得跟她解释,费老师怎么就成我男朋友了。”
她说这些话像有意来吓唬他,他想想这个场面,忍不住笑了。“是挺麻烦。”
“不急,慢慢来。”
这些事都不急着现在做,来日方长,有的是机会。纪南这种笃定轻松的语气让费嘉年心里没来由地松快了许多,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几分力气,好似对她的许诺与回应。纪南哎呦呦地叫起来:“疼。”
费嘉年以为自己真是手劲太大,赶紧松开,纪南顺势把手插进他大衣里,贼兮兮地环住了他的腰,用力吸了一口气。
“干什么呢?”他笑。
她严肃得很:“充电。”
话音刚落,电梯铃叮咚作响,门缓缓向两边应声而开,费嘉年正想跟女朋友再逗上两句,突然觉得怀里的人一下僵住了,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身后看,电梯里站着一老一少两个人,老的那位他不认识,边上那个小的他却是再熟不过了——冯一多。
怀里浑身僵硬的纪南叫了声:“……爸。”
纪昌海也没想到,自己就是下楼买个酱油,竟然还能撞见这种事情。
电梯门一开,外面一男一女两个小年轻抱在一起卿卿我我,他正想着真是世风日下不讲公德,亲热也别堵着电梯口啊。定睛一看,这不是纪南么?
被他一巴掌扇出家门,一晚上没回来的纪南。
在听到她叫爸爸的瞬间,纪昌海的掌心迅速地灼烧起来。
那个耳光并不是他的本意。情绪太过激动,动作的幅度都失控,他只想让纪南别多嘴,手举起来,不知怎么就落到了她脸上,自己都呆了。眼下她额头还贴着创口贴,眼镜也没戴,三四百度的近视眼,不知道怎么出的门。
“费老师?”
冯一多咋咋唬唬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纪昌海眨眨眼,似乎终于意识到纪南身边还站着个陌生男人。扫描仪似的拿裸眼把此人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他初步下了个结论:个子还挺高。
费嘉年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打了个招呼:“叔叔好。”
冯一多兴奋的目光是不能看的,费嘉年觉得自己但凡跟她对上一眼,都会立刻心梗。真是说什么来什么,纪南讲得一点没错,这孩子就差脑门上挂个牌,上书闲人马大姐五个大字了。
纪南的爸爸点了点头,背着手,竟不往外走,电梯门到了时间就要自动合上,还是冯一多眼疾手快按了开门键:“外公,走吗?”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往外跨。
在纪南的描述里,她的爸爸是个说一不二的中式家长,在家里具有绝对权威,但站在眼前的这个男性比他还矮半头,费嘉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头顶的发旋和白发,以及看起来不甚健康的啤酒肚,这让他很难把眼前的“叔叔”跟纪南形容中的暴君联系到一起。
纪叔叔看起来也被吓得不轻,掩饰性地清了清喉咙:“纪南,这位是?”
“男朋友。”纪南望天。
事情的发展跟她想的不太一样。在她的预期里,不说剑拔弩张,怎么着也得是个谈判的姿态:爸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往后退一步,放冯一多跟她爸回去,总不算过分了吧?
纪南都做好迎接二度暴风雨的准备了,就是没想到,家门都还没进,另一颗炸弹就原地引爆了。她现在都没胆子看冯一多,怕自己晕倒。
纪昌海的待客之道一贯都是来都来了怎么能不上家里坐坐,于是本来只想把女朋友送上战场就打道回府的费嘉年,稀里糊涂地也被请到了楼上。冯蕾自然也没想到,丈夫只是下楼买个酱油,竟然连捎带捞回了女儿和她的男朋友,不过她对这种事的消化能力向来比纪昌海强,马上情人坐下,上热茶和果盘。
一回到自己熟悉的领地,纪昌海的安全感立刻又回来了,马上要开始摆领导的谱,给这个毛脚女婿一点老丈人的厉害瞧瞧。纪南没给他摆谱的机会:“爸,姐夫明天要回去了,你知道吗?”
“姐夫”这个称谓刚说出口,纪昌海的脸就拉了下来,看在还有外人不好翻脸的份上,勉强缓和了语气:“知道。”
“没提前知会我们,是他做得不对,这他道歉了吧?”
“道了。”
他一脸不爽不配合,惜字如金,纪南憋着股劲打算跟爸爸好好讲讲道理,在楼下泄了一半,说到这儿又泄了四分之一。费嘉年坐在边上,偷偷捏了捏她的手,递了个眼色:稳住。
纪南深吸了一口气:“他今天又请我吃饭了,说对不住我,连累我挨揍。”
纪昌海终于抬头看了看她。
她慢悠悠道:“我说是我对不起他,答应了的事没办到。”
这话说的,一句句都在刺他,偏偏每一句都有理有据、分寸得当。纪昌海都快吐血了,按他的脾气恨不得挽起袖子跑出去把冯世康也揍一顿,正欲开口辩驳,冯蕾伸手按住他,扭头对纪南说:“你爸爸已经答应让多多去了。”
纪南没反应过来。
“往返机票都买好了,明天就跟小冯去辽城,元宵节回来,你记得去接她。”冯蕾把果盘推向费嘉年,“小费吃水果。”
费嘉年这个男朋友还是很拿得出手的。长得漂亮,人也灵光,笑起来眼睛弯弯,很有亲和力,任谁见了都喜欢。冯一多躲在房间里没出来,这层师生关系带来的麻烦眼下也还没有暴露,冯蕾是越看越中意。
纪南还沉浸在爸爸竟然主动让步这件事带来的惊讶里,稀里糊涂地,眼前三个人的话题已经从年龄聊到工作单位了,冯蕾对于费嘉年在信川一中当老师惊喜非常,正欲细问,纪南回过神来了,一把将问题挡在了外面:“妈妈妈,不早了。”
“小费怎么回去?”纪昌海问。
纪南没等费嘉年回,又一次截断他们的对话:“我俩打车走。”
我俩,她把自己也算进去了。冯蕾挑了挑一边眉毛,纪昌海也愣了,左看右看,说:“你们俩?”
纪南全心全意地害怕她妈跟费嘉年套近乎,没留神,到这才意识到自己又说漏了嘴,只恨不能立刻打个洞钻到地底下,“……啊。”
看看男朋友,笑容也有点勉强。
奇怪爸爸这种恨不得把全家每一粒盐都攥在手里数清楚的独裁者,竟然并没有为难任何人。挽着费嘉年的胳膊,纪南风一样冲出家门,站在门口等出租车的当口,惊魂未定地小声说:“吓死我了。”
费嘉年扯了扯嘴角:“我这条腿迟早交代在你手上。”
他是没想到,纪南的嘴远远跑在脑子前面,张口就来,有那么一瞬间,他着实有点担心纪南她爸会当面给他一个大耳刮子。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费嘉年并没有在认真地生气,只不过纪南可怜巴巴认错的样子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想多逗她两句。
纪南好话说了一箩筐,拽着他袖子不放:“我再也不这样了。”
费嘉年的笑意已经快要溢出来,正欲开口,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叫纪南的名字,两人黏在一块团成一窝,齐齐地回头,只见纪昌海追上来,手里提着一盒金华火腿,因为肥胖而走得气喘吁吁,把盒子往费嘉年怀里一塞:“家里没什么东西,小费这个你带回去尝尝。”
费嘉年从善如流,说着感谢的话。纪南见爸爸抬头看她,又看看费嘉年,胡乱敷衍了几句,又叫她:“纪南。”
“在。”她下意识地点了个到,心下一阵懊恼:都这么多年了,小时候的记忆就像烙印。堆满池的油腻碗碟,爸爸的军训式育儿,条件反射比大脑更快,驱使她在第一时间挺直了背。
被女朋友的爸爸看了两眼,费嘉年很知趣地往边上站了站,低头看滴滴车到哪儿了。
纪昌海似乎还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最终开口都显得不情不愿:“……他要是欺负你,你得跟爸爸说。”
纪南愣了愣:“那您打算怎么办啊?”
“你爸爸,啊,你爸爸这把年纪了,人还是认识几个的。”
“……”纪南有点无语。这个爸爸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哥了?她年纪也不小了,还能挨费嘉年欺负?她欺负他还差不多,这两天不就赖在他家不走么。
“放心吧,我自己有数。”
出租车往前开了五十米,纪南往后看,纪昌海还站在路边,像个愣愣的俄罗斯套娃,最大的那一套,啤酒肚拱得老大,
纪南突然觉得有点难受。不是出自委屈或愤怒——而是隐隐有些悲哀。费嘉年说得没错,翻旧帐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在过去十余年里,她竭力想将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传达出去,但收效甚微,到今天只觉得疲累。
或许费嘉年才是对的。理解本身就是件高成本的事,不必非要理解。不理解但依然可以互相关怀、努力做彼此的后盾。那些可笑的话,没什么用的人生建议……这样也够了,她应该满足。
费嘉年正在看手机,五官在手机光线映照下有种格外的易碎感。她忍不住想叫他:“费嘉年。”
他锁了屏抬头:“嗯?”
她凑过来,圈住他的胳膊:“叫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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