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多第一次去辽城,是在小学二年级的暑假。外公终于松了口,但不肯让爸爸独自带她走,硬是跟着父女俩一起北上,回来的路上憋了一路,到家才问她:“辽城好不好?”
冯一多因为不常去而在奶奶家受万众宠爱,玩了整整两个礼拜,作业一点都没动,自然觉得事事好,外公继续追问:“那你爸爸对你好不好?”
也好,好极了。冯世康对女儿是有求必应,恨不得把月亮都摘下来给她。
外公于是很失落地走开了。冯一多半夜起来上厕所,见他盯着全家福发呆,香烟几乎要烧到手指头。
要到好几年以后,她才渐渐地开始明白那两个问题的含义,隐隐约约地觉察到,外公是怕她走了就不回来了。
可她怎么会不回来了呢?她的家在这座江南小城里,这里有骂骂咧咧的外公、温柔爱笑的外婆,还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天都在跟亲爹吵架的小姨。
辽城也很好,但辽城不是她的家。
从飞机上下来坐摆渡车,湿冷的空气直往衣领里钻,冯一多打了个激灵,看着玻璃窗上蜿蜒的水迹发愣,手机震动,是小姨打来电话,说她们已经到了。冯一多下意识地问林婉阿姨也来了吗,小姨沉默了一下,说:“费老师。”
冯一多立刻又打了个冷颤:“要不我自己坐车回家吧。”
“你放什么屁呢?”
怎么搞的,谈对象了都,怎么还满嘴粗话!费老师也不管管。
和费嘉年谈恋爱这件事是纸包不住火了,自打被爸爸和冯一多抓了个现行,纪南死猪不怕开水烫,干脆跟林婉也坦白了。林婉只短暂地惊讶了一两分钟,就笑起来:“纪南,你可真行。”
纪南尴尬得要死:几个月前她俩还坐在一起骂费嘉年装腔作势呢。
林婉悠悠然道:“做人还是得留一线,不能跟你一起骂,说不定骂着骂着,哎,你俩勾搭上了。”
纪南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说歹说,请了两顿饭才把她的毛捋顺。回来跟费嘉年感慨:“做人还是得留一线。”
费嘉年刚洗完澡出来,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都骂我什么呢?”
“骂你脸蛋漂亮,蛊惑人心,是个狐狸精。”
她又随口胡诌,费嘉年多半时候还是很好糊弄的,也可能是因为他不跟她计较,把糊弄也当乐趣。狐狸精这颗印章敲在脑门,他笑得直不起腰,眼睛弯弯,真是漂亮。纪南正在心里暗叹如此极品的白菜竟然让自己轻轻松松就拱走了,那人把毛巾往她脸上一盖,沐浴露的清香迎面扑来。
这也是费嘉年很爱玩的把戏:把擦过头发的毛巾扔到她头上,等她怒气冲冲地一把抓下来,就顺势吻上去。不过一两个周,纪南已经成了巴浦洛夫的狗,连这股沐浴露的味道都让她心动。
但这次费嘉年没有凑上来。纪南抱住他的腰:“干什么呢?”
“明天去机场接冯一多?”他拿着手机。
“嗯。”
“也把我捎过去吧。”
纪南特别喜欢开车载他出去,有种大家姐带着小弟出门兜风的感觉,她跟费嘉年说过,费嘉年若有所思地琢磨了二十秒,上来将她一通收拾,出师有名,名曰“打击涉黑团伙”。
“跟我一起去喜迎冯一多回家?排场太大了吧?”
“不是。”费嘉年觉得好笑,“我妈回来了。”
“这么快见家长?”
“不是早见过了吗?”费嘉年喜欢这样琐碎的对话,没什么意义,很浪费时间,但他甘之如饴。纪南跪坐在床上,假装大和抚子:“那不一样,当时是阿姨,现在得叫婆婆了。”
“少贫。”他忍不住笑了。
“婆婆回来干啥呀?”
“办离婚。”
也许是父母多年以来感情就没好过的缘故,离婚这件事在费嘉年心里几乎没什么重量,总之不会比小时候看他们吵架吵到锅碗瓢盆摔一地更震撼人心,以至于他都忘了把这事儿跟纪南说。纪南着实被这颗炸弹炸晕了,愣了半天,说:“那要我帮忙不?”
“你帮什么忙啊?帮我妈去民政局排队?”费嘉年揉揉她脑袋,“不用担心,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不至于这点事都办不好。”
他的姿态云淡风轻,纪南还处在余震中,也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不是憋着不肯说,辗转反侧想了一晚上,早上起来决定:管他娘的,费嘉年都不操心,她瞎操这个十万八千里的心,有毛病啊。
饶是如此,跟费嘉年分开时,她还是忍不住叫住他。费嘉年打算接上他妈打车走,就不跟纪南一起了,以为自己落了东西在她车上,转身却见她滴溜溜地跑过来,因为穿得太多而像个过度肥胖的小鸡仔,一头撞进他怀里。
“有事叫我,听见了吗?”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忍不住想跟她多说上两句:“叫你来干嘛啊?”
“我陪着你啊。”她非常非常认真,“别怕麻烦我,我是你女朋友啊。你看我有事的时候,不也是你兜着我吗?你如果需要,我也会兜着你的。”
“怎么兜?”
她张开双臂,做了个大鹏展翅的姿态:“这么兜。”
费嘉年又被逗笑了,顺势搂了一下这只幼态大鹏。“别担心。”
纪南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他在门口又等了十几分钟,何安平拉着个小行李箱也走了出来。嘴唇上涂着深色口红,步履如飞,一米五五的个子走出一米八的气场,费嘉年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童年时,她难得放假,爸爸和他一起来机场接她回家。
同样是节日,同样是回家,这次来的目的,乃是往后都不必再来了。
母子二人一路无话。出租车司机确认终点位置,费嘉年定的是自己家,刚想应下来,何安平在后座报出了另一个地址,是家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在后视镜里对上费嘉年略有惊愕的视线,何安平解释道:“住得方便点,不打扰你们。”
你们,费嘉年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两个字指代的是姓费的爷仨,自己也被算进去了。
她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把自己当外人了吧,住在家里也不见得舒服,房间是有的,每次停留不过数日,行李箱总是摊在地上,刚打开又要合上了。费嘉年默默地想,这样也好。但何安平似乎对他的沉默感到非常不安,没话找话似的,问:“纪南呢?今天过节,一起来吃饭吧?爷爷说她爸妈都不在家。”
费嘉年心里觉得荒谬:过节是没错,可这顿饭还是因为你们俩明天要一起去民政局办离婚手续才吃得成的,还把我女朋友叫来吃饭?她家也不缺这口饭。
何安平看他一路上话都不多,心里愈发惴惴不安,听他拒绝了自己的建议,又抛出下一个邀约:“那我走之前,咱们吃顿饭吧,叫上她。”
“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把她叫来干什么呀?”费嘉年的声音轻轻柔柔的,教师这份职业打磨出的耐心和温和,在此时发挥了作用。对于他的职业选择,何安平从来没当面说过,但背地里也颇有微词,觉得是屈才了,此刻却突然能够想象他站在讲台上的模样——温柔、冷静,又有不可抗拒的权威。
他把我当成学生了啊。何安平想。
费建明一直都不同意离婚,闹了一个多礼拜,最终拍板的是费老爷子。
明明是元宵节,这顿家宴吃得足似杀头饭,除了费嘉年,每一个人都心不在焉。服务员问要不要开酒,问了好几次,还是费嘉年抬头起来说不用了。费建明恍如梦醒,咬牙切齿地拦下:“开,大老板请客,随便开。”
何安平把脸别过去,从鼻孔里呼出长长一口气。
“别喝了,明天上午还有安排。”费嘉年就怕他喝多,第二天早上起不来耽误事。爷爷的视线又投过来,他只当没看到。
何安平冷冷道:“开吧,这么多年了,也不多这一瓶。”
费成章手术后就戒酒了,何安平向来非应酬场合滴酒不沾,费嘉年也没有饮酒的习惯,席间只有费建明一人自斟自饮。费嘉年自顾自吃饭,间歇性地低头看手机:纪南给他发照片,说跟冯一多一起在家做汤圆。
他回:好吃吗?
纪南又给他发了张照片,一锅灰白色面糊糊,上头飘着芝麻粒。
“没有糯米粉的汤圆就像一盘散沙,一下水就散了。”
附一个可怜的表情。
费嘉年的嘴角不自觉地弯了起来。
“吃饭玩什么手机?”
爸爸的嗓门又大了起来,看来是喝到位了。费嘉年把手机收起来,低头喝汤。费建明却不像轻易能放过他的样子,把酒转到他面前:“满上,陪老爸喝两杯。”
费嘉年抬头看他:“我不喝酒的。”
“今天好日子,喝两杯。”
费建明的眼睛都喝红了,空腹加快速饮酒给肾脏带来太重的负担,费嘉年甚至怀疑今晚这场气氛凝重的家庭聚餐会因爸爸急性酒精中毒而在医院告终。一般来说,喝到这个程度,他已经不可能是个能讲道理的人了,费嘉年摇头:“我不喝酒的,你也少喝点。”
费建明的酒杯都聚到了半空,听到这话,先是愣了愣,然后把杯子放下。费嘉年怕他突然发酒疯,隔着餐桌盯着他,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点上。何安平在边上说:“爸有支气管炎……”
话没说完,费建明突然重重地把筷子摔在了玻璃转盘上。服务员端着菜从外面推门进来,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没端住盘子,稳了稳,探进来的半拉身子又缩了回去。
全家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费建明身上。
他喝得不少,举手投足间有奇异的滑稽感,揉着眼睛,仿佛真是想不通:“何安平,你怎么就这么爱管人?不是要离婚吗,现在都要离了,我告诉你,你爱管谁管谁,管不着我,听明白了吗?”
何安平双手抱胸,坐在上首座,面无表情:“还没离婚呢,明天才离。”
“我就是看在年年的份上,这么多年我都忍着你,何安平,你他妈母老虎坐山头,坐出瘾头了是吧?”
何安平冷笑起来。“你要是有本事,我也不必去坐这个山头。这么多年,我在外面吃多少苦,你知道个屁。我也就是为了年年……”
“你他妈的别给我翻旧账!”
突然有人拿筷子狠狠敲击玻璃杯,声音尖锐急促,缠斗的双方被人从斗兽场的中心提出来关进笼子,一时间两厢惊愕,扭头看,才发现是费老爷子。费成章的脸涨得通红,捏着筷子的手都在抖,终于见他们安静下来,把筷子往桌上一扔,长出一口气,喃喃道:“作孽……”
费嘉年握住他的手:“爷爷,我先送你回去。”
他颤颤巍巍地反握回来,力气大得出奇,像是七旬老人最后的挣扎,费嘉年从他眼里读到了熟悉的信息,无力、厌倦和荒谬感又一次袭上心头。
都到这个地步了,爷爷还在期望他做父母间的润滑剂。
费嘉年缓慢而坚定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
他的父母都年逾五十,平时都西装革履、人模人样,关起门来却像两条撕咬的恶狗。更可笑的是,二十多年了,依然在拿儿子做借口,吵架是因为孩子,不离婚是因为孩子,总之所有如意不如意的抉择,都是为孩子做出的牺牲。
灯光下他看见何安平脸上的皱纹和疲惫,费建明敞开的衬衫领口里,脖子上的皮肉松弛如老人。他突然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没有立场责怪他们,却也不想再成为他们推拉的抓手和互相攻击的刀剑。
用来劝纪南的话,此刻一一在眼前浮现。费嘉年发现这些话可以用来说服纪南,但却不能让自己释怀。
还是很愤怒,还是很无力,还是很歉疚。
他站起来,视线在父母之间徘徊。
“离婚吧。明天不要迟到。”
从酒店大门口出来,街上张灯结彩,小区居委会还搞了元宵灯谜会,有奖竞猜,好热闹,好团圆。
费嘉年把手抄在口袋里看,两个小孩穿着羽绒衣站在一张灯谜下面,边咬手指头边七嘴八舌地讨论,他凑过去看了会儿,伸手把谜语摘下来。小孩抬头看他,他笑:“你们知道答案吗?”
“不知道。”
“我知道啊,奖品归我了。”
小孩的脸一下垮了,可怜巴巴的样子,费嘉年却有恶作剧的快感。他不是这样没有同情心的人,相反,他温和、有礼貌、以微笑待人,他是最模范的小孩、学生、公民、老师,时时刻刻,年年月月。
只是今天,他为自己感到难过。心里有恶气,宛如手持利剑而无鞘,四处乱砍,滥伤无辜。
有人打来电话。他把灯谜攥在手心,“喂你好。”
“费嘉年,回家了没?”是纪南,气喘吁吁的,好像在走路,“猜我在哪儿呢?”
“……哪儿呢?”
“在去你家路上啊。”她笑,好像在说:这么明显的关子,你都没看出来啊?“给你送汤圆,怎么样,我对你好不好?”
费嘉年站在五颜六色的粗劣纸灯当中,捂住双眼。
“好啊。”
“哎……我看见你了。”她就在不远处,手里提着塑料袋,眉飞色舞的,费嘉年从指缝里看她,眼里都是她。“捂着眼睛干嘛?”
“灯光晃眼。”他随口说,“等我一下。”
纪南不明所以,挂了电话,见男朋友弯腰跟两个小孩说了什么,小孩本来垮着个脸跟天塌了似的,一下又高兴起来,仰着脸跟他大声道谢。费嘉年小跑着过来,她纳闷:“你们狐狸精还挺敬业啊,元宵节也不放假,给小孩施什么法啦?”
费嘉年也不看她,抓住她的手放到衣兜里。
“想知道啊?”
“嗯。”
“今天住我家吧。”他扭头来看她,“冯一多自己在家么?不然我跟你回去也行。”
完了完了完了。纪南心里咯噔咯噔响了好几下:又在放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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