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番外

再次见到何安平,是在一个谁都料想不到的场合。

新业务要跑北京总公司汇报,纪南的出差频次上升至以月计数,短则两天,长则一礼拜;每次去时间都很紧,会议一个接着一个,要同步的信息和人排成长队,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好在楼下有家拉面馆子,营业至晚上十二点,打仗似的一天过去,纪南走出公司,肠胃才恢复正常知觉,于是总右拐进去点一碗面,呼噜呼噜地,越吃越饿,恨不得把每一粒葱花都吞进去。

这一天晚上跟任何一个出差加班的夜晚毫无区别,纪南走进小店,点了一碗牛肉拉面,额外加一份牛肉和卤蛋,坐下来给费嘉年发微信:费老师,我下班了。

搭配哭泣的表情,以博同情。他果然立刻拨电话回来:“吃饭了没?”

“吃着呢。”刚说完就觉得自己未免有些得意,立刻又装委屈:“才刚吃上。”

“……你们公司全名什么啊,我现在就去报警。”

“报什么警?”

“你们这是黑矿吧?是不是还雇童工呢?”

她忍不住笑起来,尚未想到什么可以应答的俏皮话,突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的名字,条件反射地回头——费嘉年他妈。

何安平女士看起来精神不错,头发烫卷了,嘴唇涂成暗红色,离了个婚后气色都好了,堪称神采奕奕。

他乡遇故人,还是男朋友他妈,四舍五入就是婆婆,纪南把手机往兜里一塞,赶紧站起来打了个招呼说阿姨好,何安平看起来也挺惊喜,刚露出半个笑,突然脸色滞了滞,迅速把手从身边人的口袋里抽了出来。

这个时候纪南才意识到她边上还站着个活人。

男人大概五十岁上下,反正看着比费嘉年他爸年轻,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有那种混到中年、非但未被工作家庭的双重负担压垮,还能有余力搞情调,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的气质,跟中年危机和软饭男都差着十万八千里。

妈的,我要是费嘉年他妈,我也离婚。

纪南脑子里迅速飘过这个念头,当然没说出口,只是招呼:“阿姨你们来吃饭啊?”

“吃完了。”何安平好像还没从尴尬中恢复过来,“纪南你是过来出差吗?”

“是啊,最近经常来。”

正好面条上来了,纪南搓搓手准备开始吃,何安平却并没有寒暄几句马上就走的意思,身边的男人低声说了句先去开车之类的话就先走了,何女士索性大大方方坐下来,开门见山:“你们最近怎么样呀?”

“挺好的。”纪南不是惜字如金,实在是饿惨了,见她目光恳切,不忍心又补了一句:“费嘉年也挺好的,最近刚期中考,忙过这一阵就好了,再过两个月又要放暑假,在学校就是这点好,还有寒暑假,我们都没有。”

“那你们,你们有结婚的计划没有?”

这话也太突兀了,纪南一口牛肉面差点从鼻孔里喷出来。掩饰性地拿纸擦了擦嘴,她瞥了一眼何安平的表情,意识到她是百分百完全认真地发问,想知道他们有没有打算快速进入下一步。

这,这也太急了吧。

“暂时还没吧,我们俩都没提过这个。”

何安平攥着包包,靠近了一点:“纪南,你能不能跟阿姨交个底呀,现在你们俩到底,到底是在恩么打算的?”

什么打算什么啊?纪南简直莫名其妙,要不是跟费嘉年谈恋爱的就是她本人,她简直要怀疑这段关系是不是出大事了。

她满脸迷惑:“……打算什么?”

何安平算是看出来了,这女孩子现在脑子里根本没这根筋。

何安平依然记得离开信川那天,在机场接到费嘉年的电话,问她到机场了没有,吃饭了没有……全世界最体贴的儿子,也是全世界离母亲最远的孩子。她其实很怕费嘉年问为什么,因为离婚这个决定,说到底真的是一时的冲动。吵架分居这么多年,离不离婚已经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可他也没问,就像任何一次她回信川来看他,然后又匆匆地离开。

年年会怪我吗?年年会因为我,所以不再相信婚姻、家庭和伴侣吗?是我的错吗?

她想问的是这个。可是对着纪南,她说不出口。

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两人的对话像打太极,一个问出口的话都言不由衷,一个完全不懂这阿姨到底想干嘛,讲了半天,好像根本没交上手。说到最后,两人都浑身僵硬,只恨这场对话既然已经开始,就不好收场,还是纪南擦擦嘴站起来说明天还得上班,何安平浑身的力一下泄光,连连说好。

回到酒店,纪南翻来覆去睡不着,何安平那个问题依然在脑子里转悠:有没有结婚的打算?

说实话她没有。不是费嘉年不好,是她根本没觉得自己需要结婚:他们没有房贷要一起背,因而需要受法律保护的契约关系,保证双方不会背叛彼此;也没有孩子需要抚养,不需要通过婚姻维系家庭。

可当何安平说出那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发现说“没有”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情。

没有的意思好像是,我觉得他还不够好,我觉得我们这段关系走不远,或者是,还想再等等更好的。

可都不是啊,她郁闷地想。这个问题实在让她太不舒服,何安平的表情像是她犯了什么滔天大罪。

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猛灌了两杯咖啡才勉强打起精神,下午在回信川的飞机上睡得昏天暗地。费嘉年特意开着她的车来机场接她,新手司机上路,一路后背紧绷,看她没精打采地靠在车窗上,说:“帮我看着点路,别下错高速了。”

她懒懒地哼唧了一下,不情不愿的。

费嘉年脑袋里直冒问号:纪南平时上蹿下跳的,今天怎么蔫巴了?本欲把她送到家里,开到半道,临时拐到路边停下,她看着他:“这哪儿?”

“我饿了。”

谈起恋爱才知道,费嘉年这人超级超级龟毛。一日三餐一顿都不能少,到点了哪怕是国家领导人来访都得往后稍稍,不好意思,费老师要吃饭。俩人第一次出去玩,开车去莫干山上住民宿,费嘉年早上七点钟起来做饭,硬把她从床上薅起来吃,纪南头都支棱不住了,也不管自己还没刷牙,胡乱吃了一通,又倒头就睡。

照理说呢,龟毛并不是个让人愉快的特征,但是费嘉年出乎意料地并不叫她讨厌。哪怕是早上七点把她弄醒,可他好声好气地说:纪南,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不好?她根本没法说不好。

两人钻进一家面馆,费嘉年点了碗小馄饨,纪南要了一大盘炒饭。吃着吃着他冷不丁问:“你怎么了?”

纪南愣愣的:“……什么怎么了?”

“脸上有东西。”

她立刻放下筷子乱摸:“哪儿?”

费嘉年面不改色:“骗你的。”

“费嘉年,你好大的胆子。”

“所以到底怎么回事?”

“没怎么回事。”

“哦。”他低头,“没怎么回事,看来是真的有怎么回事。”

无语。这男的太让人无语了。纪南攥着筷子,想了又想,终于忍不住交代了:“我在北京见到你妈了。”

“她还好么?”

“挺不错的。”

气色也好,男人也好,都挺好。纪南没敢说,低头吃饭,眼睛偷偷往上翻,偷窥费嘉年的脸色。费嘉年慢条斯理地吹凉勺子里的小馄饨,说:“跟你说什么了?”

“……”纪南咬牙,“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费嘉年的手也顿了顿。“离谱。”

“可不是嘛。”

纪南心里暗暗地松了那么一口气。可是非常迅速地,一种莫名的失落突然涌上来——费嘉年,你,你什么意思啊?你也没打算跟我结婚?那我们现在算什么?练手?

一句古早的互联网流行语以千禧年风格的幻灯片艺术字形式,在她脑海里飘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他妈是刷流氓。

“你怎么说的?”

纪南盯着大米饭:“我说太突然了吧,咱俩都还小。”

有种自爆的感觉,没想到这一交代把自己交代得更郁闷了。

费嘉年显然也看出了她的情绪层层跌落,一开始还没想到,一碗热馄饨吃到底,脑子终于也开窍了。

纪南这人说起来也不傻,挺聪明,就是爱钻牛角尖。高中的时候就这样,一道数学压轴题人家做不出就果断放弃,她可倒好,拼着最后三十分不要,一头钻进去,到铃响了交卷都不定能钻出来。

把车和人一并送到纪南家楼下,她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上楼时都魂不守舍的。费嘉年本来想说点什么,可一想到纪南钻牛角尖那样,就知道想三言两语把这人捋顺根本是不可能的,不如早点回家睡觉。

第二天是周六,冯一多要去上数学补习班,纪南又起了个大早。费嘉年起得比她更早,一个电话打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游泳。

他的生活习惯健康得不得了,每周雷打不动去游泳健身,硬拖着纪南也去办了卡,办了卡不去呢又是浪费,于是她硬着头皮,又哼哼唧唧地去了。

六月,天气已经暖和起来,泳池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费嘉年照例游了一个来回,纪南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地划两下,划着划着就溜到边上了,贴着泳池边边发呆。有带着小孩的家长从旁边走过,小孩子咯咯地笑着,让纪南想起冯一多刚会说话的那个时候,管谁都叫妈,抓着她的头发玩,弄得她可烦了。

所以我以后也会结婚,也会生育,对么?

她好像是第一次想到这回事。

高中时和爸爸吵得要死要活,每每在半夜里都咬着牙发誓要远走高飞,只想着再也不能被任何人、任何事束缚。于是一旦有了机会,立刻头也不回地跑掉,以潇洒度日为人生至上理念,某人的女儿这个标签已经足够沉重,妻子和母亲,远得像下辈子的事。

眼下突然有人把这件事递到了她跟前。

如果是费嘉年的话,是不是可以呢?

突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她的头。

“想什么呢?周末也在脑子里上班?”

“放屁。”

费嘉年挑高了半边眉毛:“你在泳池里放屁?有没有公德心。”

好贱啊!纪南哼了一声,扭头不看他。他倒也不恼,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脸颊:“你在北京到底怎么啦?”

她憋着一股气,自己都没想明白,自然也不知道怎么跟费嘉年说,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林婉说她跟医生谈恋爱半年,就啪,结婚了。”

费嘉年若有所思:“你想结婚?”

这语气太波澜不惊,纪南有点急了,挣脱他的手,胳膊一撑坐到泳池边上,低头拷问罪人似的问:“你不乐意跟我结婚?”

“想什么呢。”费嘉年知道这人脑回路清奇还爱钻牛角尖,就是没想到这回钻的角度特别诡异,心里暗自发笑,“你想结婚的话,我们可以马上去。周末民政局上班么?要么周一?”

纪南愣了。她是在乱发脾气,可费嘉年看起来非常认真,嗓门一下降了半个八度:“……不是那个意思。”

“哦,那是你不想跟我结婚。”

她又急了,上来要捂他的嘴,费嘉年拿手指头指着她:“君子动口不动手。”

“好土啊,费嘉年。”

“那你不喜欢我了?”

她小声说:“胡说八道。”

“你也知道是胡说八道啊?”费嘉年凑过去,双手撑在她两侧,仰头看着她的脸:“你不高兴,对不对?”

她点点头,突然有点想哭了。

“都可以的,纪南。我刚刚是认真的,你想现在去,或者周一去,都可以。”

有人从身后游过,水波荡漾,空气中飘着消毒水的味道,这里实在不是适合谈这种严肃话题的地方,但是莫名其妙,两人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把话说完说尽,怎么都像逃避。

费嘉年惊讶地发现,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么久了,他自己劝自己的话都还在耳边,但跟他人坦陈这些情绪和想法,依然是件令他痛苦的事情,即便是纪南也不例外。

“看看我爸跟我妈,婚姻的约束并没有任何意义,对不对?这个合同的效力没有那么强大。”她的眼眶红红的,费嘉年在心里笑起来,“但如果是你纪南,是你跟我说,咱们也去签个合同吧,那我会去的。我会的。”

池水是恒温二十五度,费嘉年的掌心像包着小小的太阳。

纪南突然觉得自己这场牛角尖钻得可笑。

这是六月初,梅雨季节还没有来临,花已经开得很好了。奇怪风景这样好,她却把时光浪费在这里。

“费嘉年,咱们说好了。”

“什么?”

“我们不要成为那样的人。我们有话就直说,绝对不拿对方出气。”她低头,捧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像小学生念作文:“如果有一天,你不再喜欢我了,或者我不再喜欢你了,我们也要说出来,好吗?绝对不要成为那种哪怕臭都要绑在一起臭掉的烂咸鱼。在此之前,在一起的每一天,我们都要快活,非常快活。”

他点点头,笑起来,说:好的,好的。

然后撑住泳池的壁,突然凑上来,飞快地吻了她一下。

纪南嘟嘟囔囔:“好臭。”

“你没刷牙?”

“是消毒水味啦,消毒水味好臭。”

气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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