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质子

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廷尉才从诏狱出来。廷尉府最近接了一桩麻烦事,拿了一个麻烦人。有人状告西桓质子坤杀了卿大夫吴靳的小儿子,尸体是早上在老街巷子里发现的,人正午就被拿了入狱。这事要怎么处理,不好讲,得明日上朝才有头绪。

质子是三年前入的北元都城。三年前,北元和西桓在浮鼓山的接壤处交战,西桓吃了败仗,赔了金器布帛无数,割了十五城,将大公子沐坤送来作为质子。一朝一国储君,一朝阶下囚徒,沐坤受不了这打击,来路上疯了。死者叫吴敏,大夫吴靳是老来得子,吴敏上头有四位姐姐,他本人今年刚满十八,便死在了街巷头。被一把匕首一刀毙命,凶器就被人丢在了他身旁。

这对子坤来讲是难熬的一夜。他还生着病,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尘。狱卒送饭时端详着他:“就这样看,王子同百姓好像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他躺在那里,就是一个普通人,被疾病苦苦折磨着,一咳嗽脸就变得潮红。

半夜的时候,有人开了门进来,捧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将子坤扶了起来,就要往嘴里送。子坤骤然惊醒,受了惊吓,挣脱下床,扯着嗓子嚎叫起来:“有人要害我!有人要药死我!”枷锁撞得哐哐响。

身后的人道:“公子,怎么是要害您呢?你这身体已经病久了,受了这么多的苦。喝了药,便不受苦了。”

“伥鬼!伥鬼来害我了!来索我的命!”

值夜的小卒掌灯过来,道:“你这疯子,好歹都分不清楚!是给你送药的,你病死在这儿,我们怎么交代呢?”

那人手里的药颠洒了大半,对门外讲:“兄弟,你进来把着点他,我这药才好灌进去。”

子坤吓得满屋乱窜,喊道:“吾命休矣!吾命休矣!”两人好不容易把他逼至一个角落,一人压在他身上,撬开他的嘴,另一个人捏着他的鼻子把药送进去。就是这样,也被他呛咳出来不少。子坤被灌完药,泄了气般的,也不挣扎,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屋顶,神情叫二人发怵。

直到第二天清早,朝廷派人来提人,才见那质子的前襟都被血浸透了,隐隐有些发乌。廷尉见此景,脑子都有些发昏,强压着震惊探了他鼻息,见人气若游丝,好在没有断气,便急唤了医师过来,吩咐道:“不论如何,这人得活着;残了废了也好,只求能张口说话!”交代毕,急赶回去,上殿便奏:“启奏王上,臣去提人……公子坤在狱中咳了一身血,人昏了过去,只余了一口气,不便面上。”

殿上一片死寂,元王开口道:“孤记得他来时,是有病的。”

“回王上的话,子坤来时气郁血栓,水土不服,又患了失魂症……若是郁郁久积,咯血昏厥也是正常的。但今日的症状,还是得要医师看过才知道。”

“大夫吴靳。”

“臣在。”

“这些年你克己奉公,疏于家事,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还请节哀。”

吴靳遭了丧子之痛,一夜间便被抽干精气般,痛定思痛,在朝堂上抹起了泪。

“不若将子坤交于你手,你看着办如何?”

吴靳虽是悲痛,但即刻明白了元王的试探,道:“臣不敢——臣年过半百,失了独子,自是悲痛万分。但吴敏不仅是我的儿子,更是北元的子民;王上是北元的父,自有北元的律法为民做主。臣只求秉公办案,以命偿命!别无所求!恳请王上为民做主!”随即痛哭流涕,五体投地于大殿上。内监得了王的指示,下阶去劝,好歹将人扶了起来。

“质馆的人何在?”

“王上……小人在。”

“前日,子坤可在质馆?”

“……他,他一大早便出了门!也不知道做什么去了!晚上……晚上才回来。”

余信突然冲了出来,跪在地上:“还请大王明察!公子入冬以来病得厉害,从早到晚都卧在榻上,怎么出门!”

元王问:“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公子坤的贴身内监。”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可不容你随口胡沁。”

“小人讲的都是实话!前日早上天刚亮的时候,小人支使质馆的仆从去东交老巷的药铺里拿药回来,支使不动,便自己去了,当时公子还睡着,回来时候,我安排他吃了早饭又睡下了,然后去煎药;下午些的时候吃过了一遍药,起来看了会儿书,便又憩了。我一直在他身边候着,给他端水送饭,他去了哪儿,小人是最最清楚的!怎么敢欺骗大王!”

这时一人站了出来:“王上,依臣看,这事疑点重重,得从长计议,等子坤醒了,多方对证才是。子坤缘何杀人?二人有何渊源、有何仇怨?这些事还一概不知,又如何定罪呢?”

讲话的是武纪子,如今任丞相之职。武纪子是元王最小的胞弟,也是他的第一个谋士。先储君薨后,诸王子夺嫡,威王和武纪子是那一辈活下来的唯二的王子。

“武纪子讲的是,此事一团乱麻。质子杀人一案,不宜草草定罪,需要廷尉府查出证据才是。”

廷尉心想:“这子坤生死未定,王上也不知要不要定他的死罪。若是殁在诏狱之中,这锅不得落在我的头上?”当即跪了:“王上,子坤如今神志昏昏,气若游丝,实问不出什么话来。诏狱不是养病的地方,案子未结,子坤若出了事,便成了悬案,新律颁布不久,此事若不了了之,实是不妥;子坤又是质子,牵扯外交事宜,兹事体大。还愿王上以保全子坤性命为先。”

元王知道廷尉怕日后被推到台前挨刀,但廷尉所言确是句句实话,元王便道:“那便将先将质子坤送回质馆养病,此案其余搜查不要停。”

“此事暂且不议,却是听闻秦攸闵在北方察喀湖畔大败长戎,如今班师,人到哪里了?”

“七日前已经入了栖霞关内,不日便可入都了。”

“长戎人先前侵占我们的土地,如今在察喀湖畔兵败,玄伏山脉以南三百里的朔泽地区尽数收回;北地往年多战事,长戎缕缕进犯,朔泽眼下人口凋敝,土地闲置。诸位怎么看?”

武纪子道:“依臣看,朔泽要务,军防第一,人口第二;攘外为先,固内其次。长戎是草原游牧的蛮族,春夏水草丰满,与我们相安无事;一入秋,便摩拳擦掌,长驱直入,为的便是冬日的口粮,为此朔泽民生一直没有起色。蛮人一入城,便烧杀掳掠,接连将一众地方官吏都吊死在城墙上!岂是朔泽土地不养人?这次秦将军深入北方,逐贼千里,致使长戎元气大伤,再也聚集不起往年大规模的进犯。我们要趁这机会,一鼓作气,在玄伏山脉建起一道屏障,才是长久之计;此后徐徐图之,遣民调粮,不出三五载,便可休养起来。若是放过这次机会,那么长戎进犯将反反复复,亦如从前,那我北元军士的血,不是白流了么?”

柱下史道: “……这些年,举国久战。若是再广征徭役,怕是要损害民生。”

武纪子道:“柱下史担忧不假。但依臣看,自先太子变法以来,北元便不缺恢复元气的底气,各部有条不紊,举国井然有序;是我们不想修养生息么?朱岐天子统一天下,还未大封四方的时候,我们的先人就已经在与苦寒、贫瘠斗争了,我们已经要同北方的蛮族抢食了,我们没有西桓那样富庶的土地,也没有南晟那样丰裕的港口,若非这坚毅如铁的心气,我们根本没有今日!纵观国史,北元子民休养生息的机会,甚至都是自己挣来的。如今,我们也要再次为自己挣回这样的机会,若是对外患视而不见,无异于掩耳盗铃,取乱之道也。”

元王指头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似的:“即日传令下去,每县征收青壮男丁一百人,年关后,二月前到蚩从县。再广招贤士,设计工事图纸具细,有能者重重有赏。其余情况尚不明朗,还等秦攸闵回朝后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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