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秦攸闵

郊外的朔风呼啸而过,狠狠刮在将士们的脸上。秦攸闵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寒风。说来也是神奇,分明六年前,自己还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岁岁年年都是暖冬。可在这里,好像已经过去了半辈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冷冽,冬天一到,天总黑得格外早,从前白润的脸庞也被这寒风割出了暗红的血丝,拿刀的手也在厮杀中磨得粗砺。

副将刘群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入宫?……那件事,还要向王上禀告。”

秦攸闵道:“你将东西带好,我们一入城,便入宫去。”

“这样急?我还以为要等明日下朝之后。”

“大王最忌讳有什么事瞒着他。明日上朝就要公开述职,今日将这事先同他通了气才是。”

其实,他还有一点小小的私心——他要早些去,他要回到他阿姊身边去。

秦攸闵的表姐芫姬,是五年前南晟公主陪嫁的媵室。公主嫁过来的时候年方十三,王念及年幼,便没有成周公之礼。可公主没有熬过在北元的第一个冬天,便殒了。芫姬作为南晟来的陪嫁,被抬成了夫人。芫姬曾向元王提,她有个幼弟,自小孤寡,与自己一同长大,后来自己也父母早丧,被家族送进宫作女官,幼弟便由自己扶养,二人相依为命。后来陪嫁,便将他带了过来。宫内不许住外男,芫姬便将他养在外面,同在南晟一般,拿自己的月钱补贴他的吃穿用度。芫姬作了夫人后,便同王向弟弟讨要一个差事。元王于是将他插进军中,做了个百夫长。秦攸闵入军后,手下人不服,称“如今行的是军功制,你黄口小儿,寸功未立,凭什么管教我”。旁人以为秦攸闵要冲冠一怒,责打手下,不曾想这小子当即卸了冠摘了牌子,对那刺头道:“你讲得在理。”便带着手下一干人向上级请辞,声称自己寸功未立,徒掌空权,不是丈夫。自那后便从军中最小的兵卒干起。此事过后,元王便心知此子志不在小,对秦攸闵上了心。隔段时间便打听他在军中的状况,听他的军衔原来越高,领的军队也越来越多。威王明白自己是由于芫姬的缘故得了一名将才,便对芫姬也多了些宠爱。直到三年前攻打西桓,秦攸闵于漓水兵出奇招,以少胜多,打乱了敌方防守部署,是致使西桓全线溃败的关键一战。他经此一役,声名大噪。

公子坤的情况实在谈不上好。就这样,廷尉府请示了王上的意思,将他从大牢放了出来,软禁到了质馆中。这事廷尉派了右监韩络去办。韩络本是西桓人,后来了北元谋事。他明白廷尉为何叫他照看公子坤,日后西桓的公子死在了西桓人的照看中,从外交层面来讲,留了余地,只是不清楚这余地是不是需要叫他用命来填。得此差事时,他扑在妻子怀中大哭:“夫人,我命如危卵矣!”他的妻子长孙氏皱皱眉头,推开他道:“事已至此,哭有甚么用?三年前子坤入都,你为避嫌,质馆都绕开走。如今躲是躲不过了。他昔日曾于你有恩,按理讲你本该多多照抚;如今蒙难,又在你手里,你权当还了你老母昔日那条命去!”

韩络对子坤是有愧疚之情在的,可比起良心,他更加惜身惜命。被长孙氏骂了一通后,韩络拭干了泪,便去行公事了。

他见子坤时,子坤双目紧闭,只有眉间一点痣红得似血。将子坤送到质馆后,对下人严令交代一番,又屏退左右,问起医师沐坤的病情。

“……大人,他这哪里是病啊,是被下毒了!”

韩络心道:“怎么可能,他一直待在狱中,无人探视,怎么中的毒?”嘴上说道:“你可想清楚了,你今日说的话,可是一个唾沫一个坑,这些话,会传到大王的耳朵里去,是要成为殿上的呈堂供证的。”

“小人、小人才疏学浅,他本身积郁已久,身体抱恙,如今看,我只知道他气血亏空得厉害,脉象上看没有几日可活了……一点、一点也不像个二十岁人的身子骨啊!”

“我交代过你吧,他可不能死。”

“……我,我刚扎了几针,帮他行气活瘀,我今日斗胆下一剂猛药激一激,不论喝这药好转不好转,只喝三剂,要不多不少;如若好转,以后每日拿粟米汤养着。他的身子已然虚不胜补,再好的药材对他也是无益的。”

“好,好!他活下去的概率有几成?”

“这,我也不好讲……大人不要逼我了。看他的命数了。”

“今日子坤的病情,不要同任何人讲。”

送走了医师,看着子坤苍白的脸,他的心吊到了嗓子眼。由于心情大起大落,韩络不禁又呜呜咽哭了出来。好些时候方停。平复了心情后,他走到床边,拉起子坤的手抵着额头:“公子,算是求你了,一定要活下去!”出了房门,又对管事的道:“你们平时如何对待他,你们自己心里是有数的。可你给我听好了:他活着的时候,或许就同鸿毛那样轻;可他要是死了,便是千斤鼎般重了。”走出质馆,他心内思忖:“没有人来探视,就是狱里的卒子出了问题。能往廷尉府里动手脚,到底是什么人?这是一桩破事,是谁要搅浑这滩水?”廷尉府的人已然不可信。他现在要紧的是进宫通禀这中毒的实情。

秦攸闵在城外三里地处安了营,在营中秦、刘二人去了甲胄,刘群提着个大箱子,匆匆进了城。路过质馆时,门口守着廷尉府的衙役,他不禁多看了几眼。刘群问:“这是出了什么事?”秦攸闵笑道:“这么好奇,你便去问问。”刘群道:“就随口一说。”秦攸闵道:“我要去酒馆打壶好酒,回去冲个澡,将这一身的风尘去了。走不走?”刘群道:“钱袋落在营帐里了,要请。”秦攸闵道:“你这人忒不要脸。”

二人在酒馆坐了,才听到了近日的逸闻:“质子沐坤杀了大夫吴靳的独子。”秦攸闵对此不置可否,想:“怪不得质馆内外这样热闹。”可同时,他疏松了一路的毛孔敏锐地紧张了起来,心里冒出了一丝隐秘的不快,为这夺取他轻快心情的紧张而不快。

“客官,您的酒。”

刘群开口问道:“我们从外地来,不晓得城中的近况。听到了质子什么的,是出了怎样的事?”

“您有所不知啊,就是西桓来的那个疯子嘛。前天早晨巡防在东交老巷发现了一具尸体,定睛一看:呵!是那吴大夫的儿子。被人抹了脖子,一刀毙命,头都要从身体上掉下来啦!一口刀啊就扔在他的身旁,流的血啊把雪地都染红了。吴大夫的小儿子么,虽然已经成了亲,可总好小倌娈童,之前呐,在大街上远远见过那质子一面,被他的好模样给勾住了,回了家抓心挠肝、夜不能寐,说什么都要将人弄到手。旁人都劝他说那质子是个疯的,可他丝毫不动摇。跟人打听,知道质子瞧病的医馆在东交老巷,便日日去守,终于有一天被他给堵着了。他好言上去搭讪几次,换不来一句搭理,便趁着天黑将人给按到墙上,意欲强来,那质子情急之下挣扎,拔出了腰间的匕首,只见一刺,身后人顿时血流不止!质子被飙了一脸血,受了惊吓,扬手一扔凶器,便疯号着跑掉了。吴大夫儿子的尸体啊,就那样晾了一夜,第二天早才教人发现。”

秦攸闵道:“竟是桩风流事——照你这么说,他是活该死啊。”

“嗐,不过那疯子下手也忒没有分寸!怎的一刀就把人弄死了,你说这……杀了人可是要偿命的!那吴大夫就一个儿子,哪里肯干休啊……昨天刚拿了那质子入狱,今天又原封不动地押了回来,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据说是人被吴大夫给暗害啦,现在抬回质馆要料理后事呢。真是个倒霉人呐!这么看看,这金枝玉叶的,要是命不好,可比寻常人要凄惨得多;我现在觉着啊,我就过得很好!再也不敢抱怨什么啦……”

“你倒看的开;那就祝你生意兴隆了。”

秦攸闵带刘群回了都城中的宅邸,将酒随手递给了下人:“现在去备些热水,再为我俩取身干净衣裳,酒温一温……不了,我们入宫一趟,酒回来前温好便是。”

上一次踏进宫门,还是阳春嫩柳,如今再来,已是寒酥满檐。二人在外候了不少时候。内监宣召时,见廷尉右监韩络从殿内出来,面色昏沉。秦攸闵作揖行礼:“韩大人。”韩络拭了拭脑门上的汗,回了礼,笑道:“秦将军!大王早朝还问起了你。在此先恭喜将军班师回朝。我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叙。来日再会。”说罢便脚步虚浮地离去了。

秦攸闵颔首作别。“他这般颜色,八成是质子一案的干系。”二人进了殿门,下跪行了礼。元王知道韩络与他前后脚,正好相撞。 他瞥了眼秦攸闵身上的常服,知道他此番入宫还为探亲,又看了看刘群放在一旁的箱子。他伸手扶起了秦攸闵:“行罢了礼,你便不是臣子,而是孤的小舅子。不要拘束,坐吧。”秦攸闵道:“谢王上赐座,只是臣还有事务,远在朔泽,不便上疏呈奏,特来当面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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