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元王正和秦攸闵对弈。
秦攸闵观了一遍局势,拿起棋子的手又放下,道:“王上,臣技艺不精,输您四分之三子。”
元王笑道:“棋盘未满,认输做甚么?不再搏一搏了?”
秦攸闵道:“自三招前,王上一手‘扳’便叫您的棋成了气候,我颓势已定,再下下去,只会越输越多,不下了。”
“人常道行兵打仗同下棋一般。秦将军在战场上也是这般?”
“王上见笑。臣出身寒门,六艺不精,棋技更是烂极,扫了王上的兴。”
元王给二人斟了茶,道:“审时度势,何尝不是一种能力。技艺么,慢慢磨练就是。你棋风不似个煞重的武将,时时留有余地,倒像个隐者。可有时能进不退,要当仁不让。本以为稳扎稳打,却反倒会失了先机。”
“攸闵受教了。”
“你如今赋闲,常入宫来,寡人教教你,这棋怎么下。”
内监报道:“廷尉府右监韩络韩大人求见。”
秦攸闵正要告退,王压了压手,示意他坐下。“宣他进来吧。”
“什么事,说罢。”
“大王,子坤现已性命无虞了,人还未醒。”
元王道:“人之将死,神将离体。两精相搏则生神,气血运化则生精。气血竭了,人的寿元便是尽了。可偏生有这样一种人,执念难消,向死求生,神魂紧紧附着□□不放。直到撑过生死之关,苏醒下地,待几日能进食饮水,粮食生了新的气血,整个人便重焕生机——那子坤便是这种人。你说,是怎么样的执念,叫他熬过了这种种苦痛?”
“……臣不知。”
“他不甘、不忿,至死难销,所以才活了下来。这样的心气,自是能成一番事,也能毁一番事。这样的人,过了死关,心中再也没有什么畏惧,自此向善向恶,全凭一念之间。”元王道:“韩络,你是西桓人?”
“是。”
“以你对公子坤的了解,他是当街杀人的人么?”
“臣在西桓乃一介庶民,见不到太子这样的人物。”
元王笑笑,又问:“韩络,你是廷尉右监,你觉着,他是当街杀人的人么?”
“……大王,凡事讲求一个证据,还得问过廷尉大……”
“他是么?”
韩络冷汗直流,闭了眼,心一横:“……不是。”
“韩大人都说不是,那寡人就得叫那廷尉好好查一查,究竟是哪个没有心肝的恶徒,寻衅滋事,当街杀我公卿之子,辱我北元律法;又是谁嫁祸他国质子,别有用心,欲乱我与西桓敦睦邦交。”
秦攸闵目光在二人间游移,未发一言。这时元王转头看了秦攸闵一眼,秦攸闵心领神会,道:“大王,要我派兵前去质馆守着么?”
元王看着他笑道:“当仁不让——你倒是一点就通。”
秦攸闵同韩络一道出了宫门。韩络连连道谢: “有秦将军作保,我的心就安了。”
秦攸闵道:“右监不必客气。我这不是帮你,只是顺着大王的旨意办事。”
韩络苦笑道:“我实在不算是个聪明人,很珍惜现今的差事。饶是秦将军这样说,我也是很感激的。”
秦攸闵心想:“这事按理轮不到我的头上,怎么也是卫尉、中尉派人去看。他将公子绰调往朔泽,熊厉必然因此不满。而如今情势,几年内都不见得有战事,我也不知要何去何从——他这是要我同都城的武官分庭抗礼,为公子庸铺路罢。”
路上,秦攸闵问道:“韩大人觉得廷尉府的人不可信?反倒叫我这个外人来插手。”
韩络道:“他正是在狱中出的事。廷尉府衙役三教九流,成分复杂,我只是一介小小右监,实在管不得那诸多人手。将军所领兵卒,常年在外征战,没有都城盘根错节的纠葛,反倒更干净。”
二人到了质馆,韩络撤去衙役,叫秦攸闵的人换了。韩络又道:“能不能将质馆的仆从也换了?”
秦攸闵道:“我这都是五大三粗的兵士,伺候不来人的。”韩络道:“倒是不必伺候,他身边有西桓跟来的内监。这群仆从不欺负人已经不错了;我只是放心不下。”就这样,质馆里里外外都站满了披甲握戟的兵士,整个院子充斥着一股肃杀之气,与邻里街道格格不入。
余信见质馆内的人通通换作了这凶神恶煞的元兵,心跳得厉害:“这元王莫不是要他们一人一戟将我们刺死!”不过转念一想:“韩大人应当不会害我们吧?”想着,韩络就往里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身长八尺、锦衣佩环的男子。那男子路过他时,轻轻看了一眼,脚步不停。
待到了里屋,秦攸闵四下一看,别无长物,只一方案几、四个跪凳、一张席子、一张床榻和两只榻旁的柜子。余信倒了两杯水来,秦攸闵道:“不必,我马上便走了。”随韩络去了榻旁,见一人酣睡着,裸露在外的胳膊手掌,皮包着骨。昏暗的居室,只有豆大的烛光映照着他的脸庞。蜡烛烧得化了,往下滴泪;那烛芯就时不时跳动一下。跳一下,那人脸上的影子就变换一下。他看着那影子,不禁想到阴晴圆缺、望舒月御。
“韩大人是要一直守着?”
“不不,我就看一眼。”韩络又问了余信些“吃了药”“吃了饭”这样的话,便告辞了。
韩络终于是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秦攸闵观他的神色,突然问道:“你同这质子什么关系?”
韩络被这冷不丁的一问吓了一跳:“……没有什么交情,不认识。”
他的慌张被秦攸闵看在眼中,秦攸闵没有再多问,只生出一小窜恼火来,开口道:“他身份敏感,就算是有什么关系,也还是趁早断了的好。”
熊府内,熊厉对一人道:“你现在出发,马不停蹄,一定要在年关前,赶到西桓未都去,将这封信亲自交到怀瑾的手中。”
英采道:“你可知今天秦攸闵带了人,将那质馆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
熊厉道:“那质子现在不死也无妨。我们不就多了条理由问罪?法杀我民而不庇我民,不是王的失德?我已在信中写子坤已死,叫公子怀瑾将这则消息昭告西桓。届时起兵之时,我等再将那公子坤趁乱杀了,岂是区区几个兵卒能拦得住的?”
“……我总觉得这事没这样简单。咱们这几日最好小心行事,不要露出端倪去。”
“那我也同我那妹妹讲一声:叫她不要再在后宫中颐指气使,授人以柄了。”
英采道:“不成,此时不要让她知晓,也不要劝她收敛。该怎样怎样,她要为公子绰之事要哭便哭,要闹便闹,平时如何便如何。”
北元宫中,熊夫人日日以泪洗面,平日明艳的脸庞也变得黯淡无光。公子绰道:“母亲,你不要哭了。”
熊夫人道:“我安能不哭?王上多么狠的心,要让你流落到那极北苦寒之地去?我就你这样一个儿子,你若是走了,我们便再也见不到了吧?我死的那日,你能见到我的灵柩么?我已年老色衰,今后没有儿孙承欢膝下,还活什么?还有什么意趣?便是日日数着墙砖瓦筒过活。宫中年轻的妃嫔数之不尽,她们有了孩子,日后孩子长大,便会欺负我这孤寡老妪,无子可依。绰啊,我的儿,我如何舍得你?”
邵绰道:“等我日后在北方建了功业,便同父王讲,将您接到我的封地,好不好?”
熊夫人厉色道:“我才不到那鸟不屙屎的地方去!我告诉你,你要是去了,封地八成也在朔泽,你一辈子就交代在那里了,你知道不知道?”
邵绰本身已经足够心烦,又被熊夫人这样厉声呵斥,一拳打到房柱上:“是父王叫我去的,我能怎么办?”
熊夫人当即抹了眼泪,道:“我现在就去求你父王,叫他收回成命。”
元王正在批阅奏折,却听殿外有人啼哭,便问内监道:“何人在外喧哗?”
内监答:“是熊夫人跪在殿外。大王召她一见么?”
元王道:“不见。劝她回去罢——我知道她要说甚么,我意已决,再怎样劝也无用。”
就在这时候,又听见外面多了呵斥声,元王本以为是熊夫人在呵斥内监。不想一阵子过后,内监领了公子庸进来,公子庸左脸红肿一片。
元王道:“你脸怎么回事?”
公子庸满脸羞愤,咬了咬牙,低了头道:“没什么。早上还未起身,一个手笨的侍女将盆盂掉到了我的脸上,砸肿了一片。”
内监叹着气出去了。元王道:“回去了后叫医师给你上药,好得快些。……一个女子无心之失,受了便受了,没有什么大不了,你心里怪不怪她我管不到。可小的屈辱忍受不了,也成不了大事,你心里明白就好。说罢,你来找我甚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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