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夜,春意仿佛又更浓了些。
宝华院里的牡丹开得愈加娇艳。
府上一早又送了许多其他的花木过来,院子里的二等丫鬟二希正带着丫鬟婆子们慢慢归整。
“李婆子,花房交代了,这盆喜阴,放这儿吧。”二希压低了声音吩咐婆子。
“哎,二希姑娘。”素来大嗓门的婆子也压低了声音。
轻手轻脚地搬动花盆,又缓缓放下。
“这盆开得好,又喜阳,放这儿吧……”
又是一阵特意放轻的动静传来。
昨夜,被折腾到大半宿的甄远韵,就这般在廊下悉悉索索的声音里,悠悠转醒。
这声音和着屋外的风声鸟声,听着并不吵闹,反而颇有烟火气。
昨夜被折腾狠了,又有骑马的后劲在,甄远韵感觉有些乏力。
她娇弱无力地缓缓坐起,一头青丝滑落至胸前,散出若隐若现的美丽弧度。
纤纤素手轻揉额头,又是一夜放纵,即使补觉到此刻,她尚且觉得头脑昏沉。
小娘子撇了一眼床的另一侧,眸子里带着几分惊叹和佩服。
也不知,怀王作为出力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那般龙虎精神的。
半淳和桃汁听到内间的动静,赶忙进来伺候。
小娘子不想被她们看到身上过于明显的痕迹,已经自己穿好里衣,
却没想到,不过微一抬手,便有红痕自领口若隐若现地透出。
两个丫鬟而今已经知道这是何种痕迹,看得小脸微红,赶忙错开视线。
甄远韵缓移至妆台前,黛眉一扫,樱唇不点而朱,便已是一副盛极的容颜。
半淳正打算锦上添花,给小娘子盘发插簪。
突然有院子里的小丫鬟进来回话。
小丫鬟不过**岁,梳着双丫髻,脸上带笑,看着很是讨喜。
“禀娘子,门房传话,甄家夫人和小姐来访。”
甄远韵正面带笑意地看这讨喜的小丫鬟回话,听了这话,笑意瞬间僵在了脸上,透出一股难耐的沉寂。
甄家?
她们来做什么?
甄远韵放下手中的金簪,在妆台之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的神情一阵恍惚,算算也才几个月,竟似好久没听到甄家的音讯了。
她微垂下头,素白的手指捏住了袖管,当日在甄家的种种又不可抑制地浮上心头。
甄远韵遮住眸中的痛色,神情泛冷,犹带低哑的嗓音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前来通报的小丫鬟头一次见素来和善的甄娘子脸上露出如此冷色,赶忙垂首退了出去。
本以为会得赏,谁知却吃了挂落。
小丫鬟撇了撇嘴,对宝华院外候着的门房也收了笑脸,“甄娘子说不见!”
门房一愣,奇了怪了。
甄家那两位看着光鲜亮丽的,说得天花乱坠,又给足了赏钱,还以为与甄娘子多亲厚。
说来,若不是王爷对甄娘子格外宽待,府上又没有其他女主子,他今日还不敢替甄娘子做这个耳报神。
王府门口,甄远晴拢了拢身上新得的蜀锦披风,不耐地看着门内。
一想到自己站在大门口,是在等甄远韵那个穷酸货应允,一股子憋闷之气在心里止都止不住,咕嘟咕嘟地往上冒。
没想到,后头竟然还有更可气的。
那先前听得她们是来找甄远韵后,态度尚可的门房小子,回来竟然换了副嘴脸。
眉眼往上一吊,不客气得紧,“甄娘子说,不见!”
说完还朝外摆了摆手,似是在让她们赶紧走,莫在这儿碍眼。
眼见着王府的大门就要在眼前关上,不意甄远韵竟会如此不给面子的甄夫人方才反应过来,赶忙出身挡住了门。
毕竟是官宦人家的女眷,门房不敢直接关门,好言相劝。
“甄夫人,您也别为难我们,甄娘子说了不见,您这样拦着,回头叫了婆子们过来拉扯,丢的是您的脸面。”
甄夫人姜还是老的辣,面对这种挤兑面色如常带笑,“小哥误会了,我自是不会为难你。”
说着递过去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和一样看着十分贵重的物件。
“烦请小哥把这物件转交给甄娘子,方才我忘了这东西,想是让甄娘子记错了人。”
她的脸上带着笃定的笑容,“小哥你把这物件给甄娘子,她一定会见我的。”
看着眼前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门房拿不定了。
莫非,方才是少了信物,甄娘子才不见的。
宝华院里,先前和谐温馨的氛围早已荡然无存。
虽然拒绝了甄家母女的求见,甄远韵一大早的好心情还是被彻底破坏了。
她食不下咽地吃了几口早膳,本想去校场好好学骑马的,也没了心情。
小娘子呆呆地坐在窗前,双眼失神地看着外面,也不知在看什么。
桃汁最是清楚甄家的所作所为,眼见着娘子又因为甄家不开心,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不能把甄家那两人用扫帚狠狠地抡上一顿。
谁知,她们没出去找那两人的麻烦,两个恶人还不依不饶的。
宝华院门口传来了门房与小丫鬟交谈的声音,没过多时,小丫鬟手上拿着一个物件,小心翼翼地跑了过来。
“娘子,门房将您的话带给了甄家的夫人和小姐,甄夫人拿出了此物,说您看了一定会见她们。”
说完,躬身递上一物。
小丫鬟手里捧着的,是一串快要褪色的红色丝绦,其上拴着一块兔型玉佩,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温润透彻的光,一看便价值不菲。
上首没有动静,小丫鬟意识到不对,忐忑地回道,“门房看这物件贵重,怕耽误娘子的事情,方才斗胆呈过来。”
话落,手上一轻,一只雪白的小手拿起了那物。
小丫鬟心头一轻,既然拿了,看来确实是甄娘子看重的物件。她躬身退至一旁,等候差遣。
甄远韵看着手里的物件,眼眸深处升起了熊熊火焰,眼角更是忍不住淌下泪来。
这是母亲的旧物,这伙豺狼,挥霍了母亲的陪嫁,如今还用母亲的旧物胁迫她唯一的女儿。
这是母亲最爱拿在手里把玩的物件。甄远韵食指微动,在兔耳上轻微磨砂。
幼时,母亲抚摸此物的场景仿佛又出现在眼前。
她幼时常见到此物,后来,母亲病逝,很多物件便再也寻不见了。
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此种情景下重见旧物。
甄远韵用力握住玉佩,眼前又浮现出母亲最后形容枯槁,以泪洗面的日子。
她好恨……
这些日子,她刻意不去想,刻意不去问。
可是,那股子恨意并没有消失。
只是,在心头蛰伏下来,慢慢发酵,一旦被触发,反倒比先前更加恨,更加痛。
“让她们进来。”甄远韵清冷冷的声音响起。
满园春色的宝华院彻底冷了下来,连争奇斗艳的牡丹好似都沉寂下来,失去了早先的颜色。
不过片刻,便见门房领了一位衣着华丽的夫人进门,其后跟着一位姑娘,亦是端庄高雅的模样。
两人的模样看起来和在甄府时别无二致,还是那般的华贵,那般的高高在上。
还是有变化的,甄远韵看着缓缓走进来的两人,嘴角挂上了一抹冷笑。
甄夫人面上带着得体亲近的笑容,这在甄府时可没有。
若不是早知道眼前这人的秉性,光看这笑容,还真以为她是多么仁善亲近的人。
甄夫人看到甄远韵嘴角的那抹冷笑,跨门槛的动作微微一顿。
随后,她又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屋,脸上带着花儿般的笑意,“大姑娘而今真是富贵得紧,看看这院子,多好多气派!”
甄远晴亦是端出了亲切的笑意,“对呀,姐姐这一个院子怕是比咱们以前整个西厢都要大了!”
甄远韵并未接茬,她手里捏着母亲的遗物,只是冷冷地看着她们。
甄远晴修炼不到家,被甄远韵这态度弄得面色一僵。
甄夫人厉害多了,面上笑意不减,甚至走到甄远韵跟前,握住了甄远韵的手。
“一段时日不见,大姑娘这是与我们生分了。”
像是被什么恶心的虫子爬了上来,甄远韵立马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她小脸含霜,直言道,“夫人无需装腔作势,这里没有其他人。”
甄夫人干笑两声,转身在侧首的椅子上坐下,轻抚袍角,“大姑娘说笑了,不过是许久未见大姑娘,有些激动罢了。”
甄远韵不接腔。
甄夫人看着对面,一看就养在了金玉堆里的小娘子,心中暗恨。
不过是个被送出来的妾室,得了恩宠,就拿起乔来了。
不论心中如何翻涌,甄夫人面上却看不出分毫,犹带几分笑意。
“大姑娘可别入了王府忘了家,甄家永远是你的来处和依靠。”
见甄远韵仍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甚至面露不屑之色。
甄夫人终于失了耐心,故伎重施。
她盯着甄远韵,眸中带上了警告之色,“再说了,姐姐近来在甄府安息,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了大姑娘为她做的,定会一直保佑大姑娘的。”
甄远韵的双眸中浮现出怒色,这人又用母亲的埋骨之地和香火来威胁她。
小娘子难受地咬了咬唇,气得眼眶发红,却无计可施。
她掐着帕子,哑声问道,“夫人到底想说什么,直说便是。”
甄夫人眼中有得意之色划过。
她见好就收,面上还是那股子黏腻的笑意。
“大姑娘而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听闻前几日王爷还带你去城郊好好耍了一番,甚至为你下了颐和郡主的面子。”
原来如此,甄家这是不知从哪儿听了她在王府得宠的消息,所以来冒头了。
早先,她病了好几个月,这些人可是一点音讯都没有。
即使早知甄府众人的可恶嘴脸,甄远韵还是感受到了沁入骨子的寒意。
她面色更冷,“夫人慎言,颐和郡主岂是我能比拟的。”
甄夫人干笑一声,“大姑娘说的是,不过王爷把姑娘放在心里是板上钉钉了。”
她环顾了一遍这精致的院子,眸子里的笑意真了几分,“大姑娘一人享了这荣华,也别忘了家里人才是。”
甄远韵眉眼不动,继续等着。
甄夫人压下心里对小蹄子的厌恶,维持着一副仁善的面容。
“大姑娘,你父亲的官位已经经年未动,你妹妹更是缺一良婿。
还有你弟弟,一直遗憾未能进那白鹤书院。
咱们甄家在这京都位卑言轻,王爷却是手眼通天的大人物。
还需大姑娘在王爷面前多美言几句。
以后,甄家好了,于大姑娘也有益处。”
一口气说完,甄夫人一脸期盼地看着甄远韵。
仿佛对面的玉人一点头,丈夫的高升,女儿的良婿,儿子的前程都手到擒来。
甄远韵简直要被这无耻之徒气笑了。
她以为怀王是什么她指哪儿打哪儿的傀儡不成?
再说了,甄远韵垂首,眸中划过一抹狠厉。
她若真有这能耐,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要让眼前这两人不好过!
桃汁站在一旁,见自家主子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被王府养了几个月的气度彻底破功。
忍不住插嘴,“夫人说笑了,府上不来祸害我们姑娘,我们就已经烧高香了,哪里还敢奢望沾府里的光。”
甄夫人听得不高兴极了,忍着这小蹄子便罢了,一个丫鬟,也敢来阴阳怪气?
她自认为拿捏住了甄远韵为母敬孝的心,把脸一板,训起话来。
“大姑娘,这我可就得说说你了,你现在也是王府里得脸的人。
身边的丫鬟代表的可是你,可得好好教规矩。
哪里有主子说话,丫鬟插嘴的道理。”
“倒不知是哪家的夫人,对怀王府上的丫鬟有何赐教?”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声音,竟是怀王提前回来了。
男人一身朝服,昂首阔步地走进来,瞬间让此处显得逼仄起来。
尤其是甄夫人,被他身上的气势所摄,嘴唇嗫嚅了几下,却没说出辩驳的话来。
甄远韵赶忙起身迎了上去,怀王几步走到小娘子跟前,止住了她行礼的动作。
甄夫人看这架势,心里对甄远韵的价值估量又重了几分。
她立马起身,堆起花儿般的笑脸,拉着甄远晴起身行礼。
“妾身是大小姐的母亲,拜见怀王爷。”
母亲二字一入耳,甄远韵不受控制地僵硬了身子,捏紧了拳。
虽然只是一瞬间,正握着小娘子手的赵辰轩还是感受到了。
再想想方才听到的只言片语,面前这两人明显不受小娘子的喜爱。
甄夫人二人福身许久,才等来上首不紧不慢的一句起身。
人精般的甄夫人暗撇了一眼怀王的神色,却不想竟恰好对上了,对方寒冰似的目光。
她心头一紧,赶忙垂下视线。怀王这模样,她继续留着怕是弊大于利。
甄夫人维持着面上微僵的笑容,拉上冲着怀王发愣的甄远晴,低头行礼。
“今日叨扰了王爷,妾身这就带着甄娘子的小妹离去,还往王爷不要迁怒于甄娘子。”
甄远韵心有顾忌,生怕甄夫人在怀王面前说出什么惊天之语。
听得她颠倒黑白也未否认,反而急忙出言允了她们的辞行。
直至甄夫人和甄远晴的身影消失不见,甄远韵方才松开绷紧的弦。
“她们到底是何人?”
低沉的男声让甄远韵才放松下来的心弦重新绷紧。
说?
还是不说?
甄远韵咬紧了嘴唇,本朝以孝治天下,甄夫人说是她的母亲从礼法上来说并没有错。
她若是不承认,才是大逆不道。
可是,让她亲口说那个佛口蛇心之人是她的母亲,与全心全意爱着她的母亲相提并论。
甄远韵的嫩白手指胡乱地绞着手中的帕子。
嗓子眼更像是被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絮,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眼见着对面的视线越来越压抑。
甄远韵再也承受不住,眼眶微红,双膝一软,跪在了赵辰轩黑色的皂靴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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