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归来

不知过了多久,吴总管的声音自门口传来。

他的声音似也被夜色沁染,添了几分凉意,不似白日里和暖。

“娘子莫怪,王爷突然传信来,要外出公干一段时日,老奴一时忙乱,竟忘了娘子。”

身后跟来的小子赶忙上前,点上了屋里的灯。

突如其来的光亮晃眼得紧,照得甄远韵美眸一眯。

多待无果,她强笑着站起身,“吴总管客气了,王爷可有说何时归来?”

吴总管答得滴水不露,“王爷未说。娘子放心,王爷外出公干是常事,想来,不多久便能归来。”

甄远韵只得压下心头的失落,转身提起桌上已经凉透的糕点,福身一礼。

“既如此,妾身便告退了。”

聘聘袅袅的身影渐渐远去,直至融入夜色中,消失不见。

吴总管想到今日听到的只言片语,浑浊的老眼眸色深沉,他微摇了摇头。

也不知,甄娘子现今的这一片真心,最后该归向何处。

时光如流水,怀王却始终杳无音讯。

说来,养病时也曾数日不见怀王,甄远韵那时毫无感觉,甚至颇为自在。

而今,甄远韵绣着手里的新荷包,第无数次看向身侧的半淳。

半淳这些日子早已习惯,自家娘子掰着手指头数日子。

她无奈一笑,立马理解了甄远韵的意思。

“娘子,王爷已经离开十天了。”

甄远韵闻言,失落地低下头。明明相见的最后那晚,他们还那般亲密无间。

甚至她还强忍着羞意,颤颤悠悠地任他胡来。

怎地,第二日他便开始不回府,第三日外出时也不给她递信。

外出至今已有十日,更是连只言片语都不曾给她。

甄远韵撅了撅嘴,暗暗赌气。

这次,待他回来,她定要强硬一回,让他下次不可再这般。

小娘子想着过往种种,心中愤愤不平,似是怨气满怀。

可是,低头一瞧,手里捏的针落在布上,却是绣得又稳又美。

参天大树在一日日的时光流走中渐渐成形。

又有白鹤闲庭漫步渐渐成形。

再有猛虎下山威风凛凛。全是最配怀王的纹样。

春色渐褪,夏日来临。

当甄远韵穿上映秀坊送来的夏衫时,总算从秦嬷嬷嘴里知道了怀王的消息。

他将于五日后归家。

终于要回来了,甄远韵的眼里满是惊喜。

她收拢好自己这段时日绣好的两个荷包,一个香囊,兴冲冲地问秦嬷嬷。

“嬷嬷,王爷这些时日可好?怎地这么久没有音讯?差事可还顺利?”

秦嬷嬷听着眼前人满是喜色的一连串发问,不敢抬头看她的眸子,垂首直说好。

甄远韵一顿,她自小在庄子上长大,经常看庄头一家人的脸色,对人的情绪敏感得紧。

她看着眼前的秦嬷嬷微蹙眉尖,嬷嬷怎么看着有些不对劲?

可是,能有什么事呢?

莫非,怀王受伤了?

甄远韵关心则乱,担忧了一会儿,又立马自己否决了。

看起来不像,若是受伤,秦嬷嬷还有府上的人不该是这般反应。

那…到底是何事呢?

怀着忐忑与期待交织的心情,五日却让甄远韵等出了五年的错觉。

好不容易等到怀王归来的那日,甄远韵早早起了床。

半淳拿出看家本领,给小娘子梳了一个堕马髻,如云青丝仿佛不经意间倾泻而下,偏又妥帖地倚在颈侧。

几缕散发轻抚香腮,更衬得她脖颈修长。眼波流转间,平添一段慵懒风流,直教人想起春睡初醒的海棠,娇柔无力,却动人心魄。

屋内众人看着这样的甄远韵,眼睛发直,连呼吸都忍不住放轻了。

仿佛,呼吸声大些,便会惊动了这九天上下凡而来的美貌仙子,惹得她乘风而去。

半晌,半淳最先回神,赞叹地看着甄远韵。

“娘子这容颜当真是世间少有,一会儿怕是得把王爷迷晕过去。”

甄远韵闻言欢喜不已,却忍着羞意嗔道,“你素来最是稳重,今儿怎地和桃汁一般瞎说了。”

站在一旁给自家娘子兢兢业业理裙摆的桃汁一听,立马不服气了。

“娘子怎地这般说我,我可从来不说瞎说的。是不是,半淳姐姐?”

半淳笑着点了点头,“桃汁说得对,奴婢们对娘子说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笑笑闹闹间,甄远韵脸上的红云更甚,当真是人比花娇。

梳妆完,甄远韵小口小口地用完早膳,又端庄地坐在榻上,不敢倚不好躺。

生怕损了妆容,怀王见不着她最美的模样。

却不想,又在院子里等了许久,才等到门房派来跑腿递消息的童子。

童子年岁小,冒失得紧,初见甄远韵还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地垂下头,想起自己的差事。

童子的声音脆生生的,因为紧张,嗓门喊得有些大。

“甄娘子,王爷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要到了。”

甄远韵听了喜上眉梢,赶忙起身,着人给小童抓了满满一把零嘴。

“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童子在门房见人多,人小却精,见她今日这般美丽,又笑得和善。

他眼珠子一转,想到街口那边传来的消息,欲言又止。

甄远韵却并未注意到他的异常,见他迟迟未走还以为打赏不够,“半淳,再给他抓点零嘴。”

童子赶忙摇头摆手,转身一溜烟地跑出了院子。

甄远韵见此,有些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不过,怀王要回来了,她无暇再多想其他,满心满眼只有那个爱她护她的男人。

她抬手扶了扶发髻,莲步轻移,带着丫鬟们往府门前走去。

心里想着,这么多日未见,不知他可还安好?

待见着他,定要问问问他,怎地一句话都不曾递过来?

一路穿花拂柳,到得府门前。

却见吴总管、秦嬷嬷都已经到了,肃立在府门前,皆微垂着头。

这与甄远韵设想的场景有些不同。

怀王对吴总管和秦嬷嬷素来亲厚,多日未归,他们却如此严阵以待。

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甄远韵再次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秦嬷嬷余光看到她,见她一张芙蓉面,又满头珠翠,着实扎眼得紧。

虽出于对王爷的敬畏不敢多说,这姑娘历来乖巧懂事,到底是让她心软了一瞬。

她垂着头,不动声色地小声提点,“娘子此番,太过华贵招摇,还是减些为好。”

秦嬷嬷说完便重新垂下了头,不再多言。若不是甄远韵一直注意着她,怕是都听不见这么一句。

有马蹄声自街口渐渐传来,是怀王一行人离此不远了。

甄远韵虽不解秦嬷嬷的话意,想到她历来的照拂,还是听话地去了后头,赶紧卸下钗环。

着急忙慌间,连发髻都被扯变了形。精心护着的妆容就这般,被毁去了大半。

甄远韵的头上瞬间素净起来,只剩下一张娇美的芙蓉面,还是夺目得紧。

像陷阱前的小动物感知到了危险,她有些不知所措,本能地缩在人群后头。

吴总管和秦嬷嬷一直躬身垂着头,也未出言叫她上前,一切都显得很是反常。

在甄远韵的忐忑不安中,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她牵挂了许久的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逆光而来,眼神坚毅而迷人。

甄远韵看着这样的他,即使感受到了不对劲,眸中还是不可抑制地露出喜色。

许久未见,他似乎黑了一些,好在全须全尾的,先前担忧的受伤出事都没有发生。

只是,他完全没有看向她,视线仅在这边瞥过一眼,便立马转开了。

这让甄远韵有些失落。

她满溢的喜意,在对方漠然的视线下,像被阳光晒到的泡沫,渐渐化为虚无。

怀王已行到跟前,甄远韵暂且放下心头忧思,低头随众人一起蹲身行礼,“拜见王爷。”

赵辰轩利落地自马上翻身而下,矫健的身姿还是那般伟岸,清冽的嗓音一如往昔。

“起来吧。”

说完,不待众人有所反应,便见他转身朝后走去,来到了一辆华贵的马车前。

甄远韵的视线随他移动,到此刻才发现,他身后停了一辆特别华贵的马车。

只见它通体由紫檀木打造,车壁镶嵌着象牙与螺钿拼成的繁复花纹。

车窗悬着金线绣花的绸缎帘子,四角各挂着一盏琉璃风灯,即便是在白日,也显得流光溢彩。

最夺目的当属那鎏金车顶,在阳光下辉煌夺目,令人不敢逼视。

赵辰轩几步走到马车前,身体微微向马车倾斜,嗓音里带着甄远韵从未听到过的珍视和小心。

“公主,王府到了,请公主下车。”

金线绣花帘子微抬,一只涂着丹蔻的嫩白小手出现在众人眼前,一看便知是女人的。

甄远韵的心提了起来。

华贵马车四角的琉璃风灯闪闪发亮,刺痛了她的双眼,让她的双眼不受控地发红。

马车帘被掀开,一道丽影走出马车。

只见她身着一袭正红织金锦袍,裙裾曳地,绣着展翅欲飞的金凤,在日光下光泽流转。

乌发梳成高耸的惊鸿髻,髻间缀满点翠牡丹与东珠步摇,每行一步,金叶轻颤,珠光摇曳,宛若星河倾泻。

额间一点赤金嵌宝花钿,耳畔垂下一对明月珰,颈项上的赤金盘螭璎珞圈更显雍容。

纤指蔻丹,轻搭在了怀王伸出的手中。在男人偏黑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愈加白嫩。

她美眸轻轻一抬,似嗔非嗔地睇了怀王一眼,语气中带着三分埋怨三分撒娇。

“可算是到了,再不到,本公主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

赵辰轩小心翼翼地将她扶下马车,语气里满是怜惜和心疼。

“路途遥远,公主一路上受苦了。”

甄远韵立在人群后头,看着前方的两人,如遭雷击。

前不久,才和她耳鬓厮磨,浓情蜜意的郎君,像是换了一个人。

这还是在她面前冷面寒霜,不可忤逆的怀王吗?

不等甄远韵理清思绪,周围响起了王府仆从们整齐响亮的请安声。

“见过云裳公主。”

还是位王府众人都认识的公主。

甄远韵微垂着头,压下心头的万千思绪,愈加缩在人群后头,恨不得立马消失在此地。

可惜,天不遂人愿。

心神巨震的甄远韵听见,一道女声带着上位者的从容响在前方。

“起来吧,不知哪位是甄娘子?”

甄远韵一愣,云裳公主知道她。

不过是心神不稳间踌躇了片刻,便听见那人有些不高兴的声音传来。

“听闻,甄娘子素来是个乖巧懂事的,怎地王爷回来,甄娘子却没来迎接?”

甄远韵闻言,不敢再耽误,惴惴不安地走出了人群,俯身行礼,“甄氏拜见云裳公主。”

女子转眸看向甄远韵,她缓缓行来,裙裾上的金凤,鞋尖上的东珠慢慢出现在甄远韵低垂的视线中。

近看起来,这物件比马车上琉璃风灯还要晃眼。

尊贵的公主伸手抬起了甄远韵微垂的头颅。

甄远韵不意如此,尚未来得及垂眼,瞬间与云裳公主的脸对了个正着。

这一看,甄远韵如遭雷击,忘了规矩礼数,呆楞地望着眼前这张面容。

这张面容…这张面容竟与她长得有六七分相似。

云裳公主看到甄远韵的瞬间,同样一愣,她惊讶地一挑眉。

下一刻,尊贵的公主笑出声来,越笑越大声。

银铃般爽朗的笑声传入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在她的笑声中,甄远韵的面色越来越苍白,越来越苍白,直至完全失去血色。

她将头颅深深地垂了下去,像要就此垂到地里去。

云裳公主却没就此放过甄远韵,她笑了许久,转身面向怀王,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袖口,语带调笑。

“小辰轩长大了,竟能找到这般相像的。

若不是,确信我家就剩我一人,我都要以为,她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妹了!”

赵辰轩被云裳公主当面拆穿,有些不自在。

但是,能失而复得,这点不自在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包容,又略带祈求地,看着眼前开怀大笑的女子。

想起前些时日,在文洲再次见到她时,她惶然无措的凄苦模样。

而今,能让她如年少时那般,开怀大笑,已是万幸。

他轻瞥了一眼府门前如丧考妣的甄远韵,一缕不忍划过心间。

说来,是他糊涂,一时没有把持住,招惹了这么一笔糊涂账,她是无辜的。

只是,他转头看向心上人。

难得见云裳如此地开怀,赵辰轩撇下了心头的那点不适。

就让云裳开心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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